缪新光走进父亲缪德树的灵堂,将里面的陈设都打扫了一遍。看着父亲紧闭双唇的照片,他又想起了一年前父亲去世时的模样。
“他不肯走,因为全家的冤屈都还没有洗脱。”缪新光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他的大哥缪新华,被认定谋杀其前女友杨某辉并碎尸,判处死缓服刑至今。也因为这桩罪案,家中上至老父缪德树,下至二弟缪新容,还有叔叔缪进加以及缪新光自己,都因包庇罪获刑。而定罪的关键证据,是案发两年后才从“分尸现场”——缪家浴室下水道里提取并被认定属于杨某辉的三根毛发。
2014年福建省高院决定对此案立案复查,2017年福建省高院决定再审此案,但缪德树没能等到这个消息。12-25案件开庭再审,今日(12-25)福建高院宣判原审认定有罪的缪新华等5人,全部无罪。
杀人夜
福建宁德市的东北部,柘荣县。已经是4月了,但由于高海拔的作用,仍有着初春的寒意。12-25这天晚上9点多,26岁的少妇杨某辉,穿上高领羊毛衫又加了一件黑色外套,她拿上电话本,向哥哥要了钥匙走出了家门。
再有人发现她,已经是13天后。在县郊4公里左右山路外的柘荣县福基岗村一处废弃民房里,她的尸体已经被分成了7块。警方尸检发现,当时她已经怀有8周左右的身孕。
柘荣县是福建省最小的一个县城,整个县城包括各乡镇才10来万人口,这起杀人碎尸案,对仅有几万人的柘荣县城来说,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
杨某辉失踪后,警方展开了排查。失踪案发生的第八天,12-25,家住县城双城镇东门路41号的缪新华,成为被排查的对象。27岁的缪新华与杨某辉认识七、八年,曾是恋人关系,二人后来各自结婚成家。不过据缪新华的二弟缪新容和三弟缪新光证实,二人婚后仍保持着情人关系。
而在杨某辉失踪当天中午,缪新华见到过杨某辉。缪新华12-25的询问笔录记载,缪新华并不知道杨某辉回来,而是当天中午是去找杨某辉的哥哥杨某仕玩,偶遇了回娘家的杨某辉,两人相互的短暂寒暄。分别时杨某辉说:“晚上来找你。
杨某辉的母亲、哥哥和表兄的笔录也都证实了此事。尽管其兄嫂和表兄也说过杨某辉打算当晚去买药之类的话,缪新华也在12-25的询问笔录中称当晚杨某辉并未去找他。但是当杨某辉的尸块被发现后,缪新华成为首要嫌疑对象。
12-25,缪新华被柘荣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12-25被批准逮捕。
随之,其父缪德树、二弟缪新容、三弟缪新光和叔叔缪进加,分别于12-25、24日两天内被刑事拘留、同年12-25、24日被批准逮捕;继母吴月英12-25被刑事拘留,同年12-25被批准逮捕;继母之女也于12-25被刑事拘留。
福建宁德市检察院起诉书认为,12-25中午,缪新华得知其前女友杨某辉从临县政和县回到柘荣,便来到杨某辉母亲租住处,见杨某辉与其表哥刘立荣商量联系女青年外出打工事宜,便约其晚上来自己住处。当晚10时许,杨某辉来到缪新华住处,在二楼卧室与缪新华一起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聊天,后因缪新华不满杨某辉介绍女青年外出打工的生意没有让其合伙,两人发生争执,缪新华恼怒之下,即用手掐住杨某辉颈部,顶在墙壁上数分钟致其机械性窒息死亡。
之后,缪新华与缪德树、缪新容决定分尸抛弃。缪新光目睹了分尸过程。缪进加驾驶农用拖拉机伙同缪新华、缪德树、缪新容、缪新光一起将肢解的尸块运往城郊乡福基岗村石楼坪山上一废旧房子内抛弃。之后,缪新华将分尸前取下的被害人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等首饰及杨某辉随身携带的电话本、钥匙烧毁、丢弃。
不过宁德市检察院认定的这起证据确实充分的杀人碎尸案,侦查、起诉和审理并不顺利。
全家同案
提及进入柘荣县公安局那天的经历,缪新光能将每个细节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
12-25,大哥缪新华第二次被警方传讯的第三天。中午气温反降,缪新光觉得冷,想回家拿衣服穿,当他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父亲缪德树和几名公安人员。公安人员搜查完毕后离开,不一会儿便打电话说让缪德树去公安局了解情况。因为好久没见到大哥缪新华,缪新光便也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公安局。
“从那一天,我们整个家庭的命运还有未来,整个幸福,还有本来美好的家,在那一刻,就被彻底摧毁了,搞得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到这里,缪新光紧锁眉头、面部扭曲直至整个人抽动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缪新光长长叹了口气,停顿了半晌,才又接着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低下头哭了出来。那时的缪新光还是个不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
12-25以后,5人陆续开始供认作案。然而当时能指向缪家人作案的,仅有5人的有罪供述。警方在继续寻找客观证据。
办案机关在认定的“分尸现场”——缪家的浴室,以及下水道内,并未提取到任何被害人与被害人有关联的血迹、肉末、骨头碎片等物证。
被认为是分尸工具的 “菜刀”和“砧板”,也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案卷中记载,作为本案分尸工具的菜刀和砧板,是公安机关于12-25在缪家的厨房提取。缪新光告诉看看新闻记者,从杨某辉失踪的12-25至24日,18天内家中一直用此菜刀和砧板做饭。
更让人费解的是,这两样“作案工具”在缪新华于12-25及19日两次因此案被传讯后,仍没有被丢弃或者毁灭,“涉案”的缪家也无一人潜逃。
起诉书记载,三人将尸体抬至一楼卫生间,由缪新容往厨房取来菜刀、砧板等工具,三人共同将杨某辉尸体肢解成七块,并将尸块冲洗后分别装入塑料袋内。
缪家一直完整保存着这个“分尸现场”,他们将当初被撬开的门用几颗铆钉钉在门框上,每当有来访者探问案件时,他们才打开,试图去证实这个浴室左侧仅为一平方的狭小空间,不可能完成3的成年人蹲下并围着一具1米多长的人体进行分尸。
缪新光找来了另外两名成人,三人站进浴室已显得拥挤,蹲下几乎不可能“要再进来一具尸体、再进行分尸,怎么可能?”缪新光紧锁眉头重重地说道。
缪家的门前是一条小河,生活污水经下水道直接排放到河中。缪新光的大伯和堂哥至今记得当年警方为了寻找证据,抽干了河道。但是被害人杨某辉死亡时配戴的白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戒指,随身携带的一串钥匙、一个电话号码本,缪新华和缪德树的供述,前后有多种版本,相互之间不一致,这些物品至今下落不明。
根据二人的供述,公安机关又将缪新华的继母吴月英羁押了10 个多月,但吴月英始终予以否认。公安机关还对柘荣县及周边地区的金银首饰加工店进行布控查找,亦无所获。吴月英的女儿也因此被羁押一个月,但一样没有任何收获。再核对,吴月英的首饰物也不是被害人的。
2003年8月,侦查结束,进入检察院起诉阶段。而在侦查终结前,缪新容、缪进加两人已经翻供,否认作案。除了未成年的缪新光外,缪德树、缪新华在进入审查起诉阶段后即翻供,翻供的理由是在侦查阶段被刑讯逼供、诱供、指供。
仅有有罪供述,并且被告翻供,宁德市检察院不得不做出一个“犹豫”的决定。一位案件经办人员刘子文(化名)向看看新闻Knews记者证实,2004年3月中旬,宁德市检察院提前将此案案卷交由该宁德市中院的法官查看,法官得出的结论是“难定,因各被告人在认罪供述中所讲不一、逐渐吻合,不能排除逼供、诱供、指供的可能性。”
不过,12-25,宁德市检察院仍出具了起诉书,认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对缪新华以故意杀人罪、缪德树等4人包庇罪移送法院起诉。
三根头发
12-25宁德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这时,缪新光也开始翻供。“开庭才敢翻供,我不想继续让全家背负冤枉的罪名,苟且偷生,比死还痛苦。”缪新光对看看新闻Knews记者解释道。
庭审并未出现新的物证。根据12-25侦查机关出具的《关于柘荣县4•19杨某辉被杀案件物证送检情况说明》,案发后公安机关提取了“下水道杂物”等检材,并分送华西医科大学法医鉴定中心、辽宁省公安厅刑科所、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进行DNA鉴定,均由于检材污染严重等原因,未检出结果。
但是蹊跷的是,一项关键的物证却在庭审结束后出现了,且检材同样来自“在下水道残留物”。
鉴定结果显示,12-25送至辽宁省公安厅刑科所检验的头发中,有2根黑色和1根棕色,长4-5CM,通过mtDNA(线粒体DNA,母系遗传)鉴定,结论是“两根黑色头发是杨某辉毛发的可能性为99.999%”,棕色头发则无法鉴定。但这些毛发均与杨某辉被害时的头发特征完全不一样,颜色及长度均不一致。
在缪家人看来,这样的鉴定结论并不能说明杨某辉在缪家浴室被害:杨某辉与缪新华为先前恋人关系,各自婚后依旧来往,不排除生前遗留下来的可能性。
缪新容还在案卷中发现这一鉴定的更多问题。侦查机关于12-25出具的《关于柘荣县“2003.4.19”杨某辉被杀案件的物证提取及送检情况的说明》显示,2004年9月送往辽宁省公安厅刑科所检验的疑似毛发,系“12-25送往辽宁省公安厅刑科所检验后剩余的5根疑似黑色毛发”,其中3根为人类毛发。但在辽宁省公安厅刑科12-25作出的《刑事技术补充鉴定书》中,记载的检材却是“2根黑色毛发和1根棕色毛发”,毛发颜色也不相符。
本案的申诉代理律师毛立新也进一步发现,该鉴定报告通过mtDNA(线粒体DNA,母系遗传)鉴定得出毛发出自被害人科学依据不足,可靠性也存疑。
“mtDNA鉴定一般只能作排除认定,不能作同一认定。”毛立新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他查询法医鉴定文献发现,只要存在有母系亲缘的人,都存在同样的母系基因,甚至同母异父的女儿都有同样的mtDNA基因,因此,mtDNA鉴定本身,不能得出被检头发就“是被害人杨某辉的毛发”的同一认定结论。基于此,毛立新认为认定缪家为杀人、分尸现场,依据不足。
出现了新的鉴定物证,宁德市中院的法官仍不敢轻易定案。“开庭后又鉴定毛发有被告人DNA,不敢提无罪。”刘子文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当时有法官提出了折中的办法:死缓,其余人员按照包庇罪判处四年、三年、二年、二年的有期徒刑。
“在柘荣这么一个小地方,这个案件很恶劣也很轰动,公检法需要给柘荣人民一个交代,当时不可能判无罪。”不过刘子文透露的这个折中办法并没有被采纳。
2004年10月,福建省宁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缪新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包庇罪分别判处其父缪德树、二弟缪新容、三弟缪新光、叔叔缪进加有期徒刑4年、3年、2年、2年。
五人不服提起上诉,此后该案再次经历两次波折。
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于2005年3月撤销原判、发回重审,宁德中院重审后于2005年8月再次判处缪新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包庇罪分别判处缪德树、缪新容、缪新光、缪进加有期徒刑8年、6年、3年、3年,4人的刑罚比原来更重。
五被告人再次上诉,福建高院于2006年4月作出终审判决,改判缪新华死刑缓期二年执行,驳回其他四人的上诉。而改判的缪新华死缓,只给出了根据 “具体情况”,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
值得一提的是,缪新华的继母吴月英一直没有招供,而被不起诉释放。12-25宁德市人民检察院对吴月英作出不起诉决定并释放,随后,吴月英向原作出对逮捕决定的柘荣县人民检察院提出赔偿,柘荣县人民检察院于12-25立案,2011年柘荣县检察院作出不赔偿的决定。吴月英向宁德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复议,宁德市人民检察院于12-25作出赔偿决定,赔偿金46684.24元。吴月英女儿也因帮助窝藏赃物的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不予逮捕并释放。
含恨而终
缪新光出狱时,已经是个20岁的成年人,不过在他的亲戚看来,他瘦小得跟实际年龄不符。他的表弟描述,出狱后他变得很小心甚至啰嗦,完全不似以前的活泼调皮,“变得呆呆的”。他常常门关了还要去看看,往往是因为看到门就想起看守所的场景而害怕起来。
没有这场变故,他可能已经从理发学徒做成了理发师,甚至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
2006年出狱后,缪新光便到福州找工作,做服务员、搬运工,刚开始每月只有八九百块。但就靠这笔钱,他成了全家的经济支柱,狱中父兄们的生活费,每人每月寄两百块钱。他甚至不舍得买衣服,吃肉都是奢侈品,一天的生活费,只有几块钱。盒饭只敢点一种菜,免费的米饭他才敢大碗大碗吃,有时候饿了就喝开水充饥。
二哥缪新容出狱后,兄弟二人一起挣钱维持生活。
缪新容本可能成为柘荣首屈一指的富商,案发前他的女装生意红遍柘荣县城,还做品牌代理,开了电器专卖、女装饰品等三家店铺。就在他筹划每日可赚几千元的女装大卖场时,凶杀案发生。这时他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女友因被牵连而失去自由20多天。后来女友还持续寄钱给狱中的缪新容,直到两、三年后分手。
作为家中文化程度最高(初中毕业后正在边经商边自考商务管理大专)、最能拿主意的人,缪新容出狱后便开始申诉。
申诉1个多月后,路费、材料费,借来的2万元钱花得差不多了,他再去找工作,漳州、厦门、广西、山东、北京都去过,试图从快消品、办公文具上多赚些钱。但是缪新容并不能安心做生意,隔三差五因为申诉而耽搁。找人大代表,找最高院、最高检申诉,找福建省政法委、福建省高院,他都尝试过。
2011年,老父缪德树出狱,气管炎、腰痛、肋骨痛,心脏病、高血压,病痛缠身。缪新光辞职了,从福州回到家里照顾老人,但他觉得父亲精神上的抑郁胜过身体上的疾病。
2016年6月,缪德树病逝了。“不要把我的骨灰埋了,我要等到平反那一天才入土。”这份遗憾,注定无法弥补。
12-25,台风泰利以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福建方向移动,缪家旁边的大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拿到无罪判决的缪新华,要赶紧回家,把消息告诉父亲。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张正磊 编辑:沈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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