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超早产儿”,这两个词并列出现,构成了河南商丘一起离奇的医疗纠纷事件。然而,当看看新闻Knews记者持续关注这起纠纷后方才发现,事件并不能简单地用“死而复生”来概括。这起医疗纠纷,关乎超早产儿救治的难题,更关乎一个家庭的命运。
12-24,是小宝出生的那天,也是他开始住院的日子。到今天为止,小宝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
最初的7个月里,小宝一直住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里,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上呼吸道感染、支气管肺炎、脑瘫高风险儿、左额脑穿通畸形……医生在病情告知书上,罗列出了小宝身上的13种病症。
不能独立坐着,翻身时需要他人的帮助,哪怕是父母支撑着站立时,小宝的双腿也是弯曲着,摇摇晃晃。小宝吞咽很慢,150毫升的奶,他不停地喝,也需要将近半个小时。
尽管已经一岁多了,但小宝尚不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哭的时候声音也很小很小。但是,小宝很爱笑。爸爸许林轻轻摇晃手中的玩具,小宝扭头看着爸爸,咧开嘴,眼睛眯成弯弯的两道小月牙。他的笑,无声,但纯净。
看着笑眯眯的小宝,妈妈丁凤禁不住流泪了。回忆这一年多的经历,丁凤形容“好像死过了一回。”
“死而复生”的孩子
去年9月,怀孕近6个月的丁凤出现了腹部疼痛、阴道出血等症状。担心孩子有意外,他们就近在商丘市第四人民医院初诊后,马上转院至当地唯一的一家三甲医院——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经医生诊断,丁凤“胎膜早破、难免流产”,不建议继续保胎。
“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许林向看看新闻Knews记者描述了当时的心情。许林有一个7岁的女儿,夫妻俩一直期待着有一个二宝。为了怀孕,丁凤暂停了在广州的工作,回到了商丘老家和丈夫团聚。“我们提前一年锻炼身体,就想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
事发当天的16点和18点17分,许林两次在病情告知书上签字“要求保胎”,拒绝听从医生的建议。但到了晚上,妻子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体温也升高到了37.6摄氏度。
医生再度告知夫妇俩,情况危急,必须尽快手术,或者转到上级医院。从商丘到郑州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担心途中发生意外,许林没有考虑转院的方案。
在“保大”还是“保小”的抉择中,最终许林选择了放弃胎儿。
随后,许林按照院方提供的模板,手写了一份保证书:“要求行剖宫取胎术,保证日后不因手术与医院发生纠纷。”并选择了“死胎自行抱走”的处置方案。“即便孩子活不了,那也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肯定要拿回家。”
当晚12点左右,手术开始。许林告诉记者,在手术中曾有医生出来告诉他,剖出了一个男胎,已经死亡。同时医生告诉许林,不建议夫妻俩再生育,否则妻子将会有生命危险。接连的坏消息,让许林陷入了绝望。
1小时后,医护人员将丁凤从手术室内推出来。医生从丁凤的脚边拎起一个黄色的袋子,说里面是已经死亡的胎儿,并将袋子交接给了许林。袋子系着口,许林没有敢打开看,然后装进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袋子里。
随后,许林把妻子推回病房,并将装有胎儿的袋子暂时放在了病房门口的垃圾桶旁。安置好妻子后,许林呆呆地坐在病房里的凳子上,陷入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一个小时后,他拎起袋子,准备把孩子带回去安葬。这时,“奇迹”发生了。
走到医院侧门的银行门口,许林踩到了一个井盖,井盖发出了响声,袋子几乎就在那一刻就动了一下。许林将袋子拎起来,听到了微弱的哭声。许林来不及抹眼泪,转头冲向医院的急诊室。
急诊医生发现胎儿还有心跳,立即将其送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进行抢救。接着许林电话通知家人,说孩子“活了”,然后报了警。时候许林回忆,当急诊科医生打开袋子时,他竟发现孩子的脐带没有扎,还在肚脐上翘着。
许林认为,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存在严重误诊,将有心跳的孩子当死胎处理。事发后,他多次要求追究医院的责任。时隔一年,经过当地媒体报道,这起离奇的医疗纠纷开始受到全社会的关注。
超早产儿的救治困境
事实上,许林和丁凤的这个孩子胎龄为25周加5天,按民间的算法,差不多是6个半月,剖出时体重只有750克。
在医学领域,胎龄满28周但不足37周的胎儿属于早产儿;像小宝这样胎龄未满28周,体重不足1000克的胎儿,则属于超早产儿。对超早产儿的救治,是新生儿科领域由来已久的难题。
2020年8月,中国新生儿协作网、国家儿童医学中心新生儿专科联盟和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联合发布了一份报告。报告将2019年全国57家医院的10823例早产儿(小于32周)数据纳入分析。结果显示,25周的超早产儿,可以在本院成功出院的不足百分之五十。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新生儿科主任医师夏红萍介绍,由于超早产儿器官系统发育未成熟,可能发生支气管、肺发育不良,脑损伤、视网膜病等多种严重疾病,救治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即使存活,远期可能并发脑瘫、智力障碍、视力和听力障碍等疾病,也会严重影响生存质量。
因此,对超早产儿究竟是救治还是放弃,一直都伴随着理性与情感,甚至是伦理上的争议,既需要医生的专业评估,也需要家属慎重抉择。
在商丘超早产儿的这场纠纷中,一个关键问题是,医生在手术前是否曾告知产妇和家属,引产出来的胎儿可能是有生命体征的;进而在手术之后,是否发现胎儿存在微弱生命体征,并及时告知。
许林说,自己在做出“保大”还是“保小"的两难抉择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还有第三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告诉过我,胎儿取出来之后可能会是存活的,也没有人告诉我孩子还有抢救的可能。”
今年12-24,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对此做出回应,指出“因胎儿孕周小、各器官发育均不成熟,后期可能出现一系列疾病,严重影响生存质量。并表示与患者及家属商议后,要求进行急诊手术终止妊娠且决定放弃胎儿、不再抢救。”
在许林两次签字“要求保胎”的手术知情同意书上,丁风于当晚23点46分,也就是在手术之前签下了“放弃胎儿,拒绝抢救”8个字,这也是在许林提供给记者的所有的诊疗记录当中,唯一一份关于和胎儿有关的文件,也是唯一一份由丁凤本人签字的文件。
但丁凤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当时之所以写下“拒绝抢救”四个字,是因为医生曾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是死胎。
丁凤坦言,当时签下这个字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字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说,孩子一剪断脐带就是死的,我当时因为很难受,没有思考这些问题,也没有多问。”
事发十几天后,许林拿到了妻子的病历,才看到了她手术前签下的这些字。许林感到不解,自己当时在手术室外等待了3个小时,为什么没有医生来征求他的意见。
在这起事件中,将胎儿装进袋子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也触动了大众的神经。直到现在,许林都无法接受术后医院对孩子的处理方式。
新生儿专家夏红萍认为,哪怕是在父母双方都同意放弃胎儿的前提下,医院对胎儿的处理也需要人文关怀。夏红萍告诉记者:“规范的做法应该是做心电监护,或者心电图,确认临床死亡以后再按规范的流程处理。如果胎儿出生以后有生命体征,则不能将其作为死胎对待。”
对于目前孩子的健康状况是否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有关,夏红萍则认为,相关问题都需要进行综合、专业的鉴定。
12-24,商丘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声明,将组成调查组对相关事件进行认真调查核实。待有关医疗鉴定报告出具后,依法依规界定并追究责任,绝不姑息迁就。
医院的相关负责人也对看看新闻Knews记者表示,在此次事件当中,院方与家属及产妇的沟通确实存在不到位的地方,对胎儿的处理也缺乏人文关怀,目前医院已经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整改。对于在手术过程当中是否存在其他的问题,医院表示在卫健委的调查结果明确之后,将会依法依规承担相应的责任。
未知的未来
小宝在袋子里哭了的那一刻,许林大脑一片空白。出于作为父亲的本能,他果断选择了救孩子。那时,他单纯的以为,孩子活了,一切又都有了希望。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救这个孩子需要花多少钱。孩子哭了,我感觉他在呼唤我,他是在给我信号,‘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救他!”
如果说,许林夫妇当时听从医生的建议放弃这个孩子,是含泪作出的决定;那么“死而复生”的反转对于这个家庭的命运来说,却又是另一个无比沉重的结果。
十三个月来,小宝的治疗费用共计29万余元,这些钱,许林夫妇一直欠着医院没有缴纳。许林一直在追问,孩子出现这样的后果,究竟该由谁承担责任。
院方身处舆论漩涡,人人对此事避而不谈。如今丁凤24小时在医院照顾孩子,许林则一边独自照顾7岁的女儿,一边四处奔波、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天真、懵懂的小宝每天需要接受两个小时的康复训练,还随时面临着重新进入重症监护室的风险。未来,他能否能如父母所愿恢复健康,享受有质量的生命?这个问题,目前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根据被访者要求,许林、丁凤均为化名。)
(看看新闻Knews记者:楚华 刘宽漾 编辑:范燕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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