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申诉者(五)丨钱仁风:国赔款不借人只“还债”
这三张照片,定格了钱仁风被铁窗偷走的13年青春。
17岁的钱仁风,拍摄于案发前半年
2002年3月,拍摄于巧家县公安局,照片下手写着“死罪嫌疑人钱仁妍照片”,钱仁妍是钱仁风的曾用名
12-25,钱仁风被宣判无罪,走出高院
戛然而止的17岁
12-25 晚22:30,看看新闻摄制组和钱伦荣(钱仁风的侄子)一起去机场接钱仁风回家
春节临近,我们从上海飞往2000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我们要陪一个人回家。她叫钱仁风,一个在冤狱中度过13年青春的人。
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全部荒废。
从昆明驱车前往钱仁风的家乡,云南省巧家县南团村。山路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镶嵌在乌蒙山麓间,十几天前刚刚砌好的水泥路,算是已经升级换代了。但是这公路仍然没有护栏,并且,狭窄得只能通过一辆车。悬崖下是清澈壮阔的金沙江,两边的路牌上不时闪现:事故多发地段、小心落石。
云南省巧家县南团村,钱仁风的家乡
15年前,钱仁风同样是走这条路离开家,满心是对未来的憧憬。
“只要能找到工作,填饱肚子,不要流落街头就可以了。之后慢慢买衣服,买手机,买小车。”
17岁的钱仁风,走了5小时的山路,翻过2座大山,到巧家县城打工。人生地不熟让她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充满向往。
能够走出大山,钱仁风是当时村里人眼中是勇敢的,“个子不高,敢闯”。但是,17岁少女钱仁风规划中的未来,在12-25这一天戛然而止。
那天,民办幼儿园”星蕊宝宝园”发生投毒案,2岁多的女童侯磊送医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当时,钱仁风是这家幼儿园的保姆,随后被警方确定为犯罪嫌疑人。
2002年12月,未满18岁的钱仁风,被判处无期徒刑。
“整个天空看不到一点光,就是那种心情。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的未来破灭了。”绝望的钱仁风在法庭上大声喊冤,但没有改变什么。
最终她在铁窗中开始了她的青春。
钱仁风:希望家人能够忘记我
钱仁风的父亲一提起冤案,就湿了眼眶
“我家姑娘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相信她。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钱仁风的父亲钱智远至今仍听不大懂普通话。加之耳背,我们的交流很困难。但是当听到“冤枉”这两个字,他瞬间湿了眼眶,颤抖着下巴为女儿辩解,也向我们诉说着他的无奈。
钱仁风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目不识丁,之前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怎么救女儿?他们完全没有概念。铁窗之内的钱仁风,也深深明白这一点。
“他们如果放弃我,我真的能够理解。那时候我几年不和家里联系,因为我不知道我会活到哪一天,是无期啊,希望他们能够把我忘了。”
钱仁风低估了亲人们对她的爱,——虽然闭塞,虽然贫穷,虽然认不得字,虽然没有门路。这也是让我们感动的,每一个重获清白的蒙冤者背后,亲人的爱和信任都是惊人的相似。
钱仁风接到了父亲找人代写的书信,他们相信她,他们没有放弃她。18岁的少女靠这个熬过最绝望的时光。
“我的内心,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帮她争。”那时的钱智远没什么财产,就只有一头牛、一头猪,和早就置办下的棺材木,为了女儿,他统统卖掉。
钱仁风的母亲则是没日没夜地思念女儿,村里人好几次看到她坐在田头,一哭就是一整天,然后回到家,什么也不吃。
钱仁风的小爸(钱智远的弟弟)算是走出过大山见过世面的人,他多次跋涉山路、再转长途汽车,去昆明探视钱仁风。“他每一次看到我,眼泪就像线一样流下来。”钱仁风说,虽然探视时间很短,只能隔着监狱的小窗子说一会话,但是只要看到亲人们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自己就会觉得安心。
代理律师:租着房子,透支信用卡倒贴打官司
如果说三位老人,让在黑暗中的钱仁风感到温暖,那么杨柱律师的出现则像曙光一样,带来希望。
钱仁风的代理律师杨柱
“机缘,她运气比较好。”作为钱仁风的代理律师,杨柱从来不谦虚他在案件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杨柱和钱仁风的相遇,缘起于12-25的一次法律援助。“她一见到我就喊冤,她的原话是:杨律师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救我。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凭借律师的敏锐直觉,杨柱觉得能8年内坚持喊冤的人,一定存在问题。他决定帮帮这个女孩。
“人家碰到冤假错案是躲,我碰到是绝不放过。”杨柱是个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的律师。为什么愿意帮助钱仁风,杨柱没有谈“正义”,而是引到自己的人生经历上。
“我的爸爸在之前被人冤枉,丢了工作,之后一直写申诉,最终重新回到岗位。我的外公,也是帮人家打官司的,因为得罪了大官,被雇佣的土匪打死,我奶奶就背着我刚出生的妈妈要说法。”
不过现实的问题是,钱仁风没钱打官司。
“我不收律师费,刚开始算了一下跑巧家10趟,8000元。没想到我后来跑了20个8000元。”杨柱笑了。
案子一拖就是6年,期间总共花费了差不多16万,杨柱不但一分没赚,还倒贴了8万。那时候的他并不是能挣钱的大律师,在昆明打拼了那么些年,也一直买不起房子。最困难的时候,杨柱靠透支信用卡来维持翻案的开销。
钱仁风,你的三剑客已上线
代理律师杨柱,比钱仁风大2岁的侄儿钱伦荣,堂妹的丈夫王金贵,没想到这三个人并非至亲的人,成为钱仁风案背后最有力的申诉者。
“收到恐吓短信,让我们别管这个事情了。” 比起资金压力,更让杨柱忧心的是案件背后莫名的黑势力。那时候,杨柱通过取证和案卷分析,不但找到了证明钱仁风无罪的证据,还找到了谁是真凶的线索。他怀疑正是这个在当地有权有势的真凶,一直阻挠着他们的调查。
“我们每次去取证都不在巧家住,当天就走,或者过金沙江到对面的县城住。”钱伦荣说他们不得不提高警觉,避免打击报复,有时候就感觉在拍侦探片一样,他们是三剑客。
这种担心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当事幼儿园的院长朱梅,是案件的关键证人,朱梅曾自述“和钱仁风关系很好”。案件伸冤过程中,在某次杨柱前往巧家拜访各方证人之后,朱梅家的老宅遭人纵火,她的表哥和侄儿险些被烧死在室内。
三剑客没有退后。除了共同行动,他们还有一定的分工。钱伦荣就主要负责和媒体对接:“我上网抄媒体电话,200多个,我就用手机一个个打。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四十个电话。”每一个电话都是一个希望,但很多时候联系的媒体都没有下文。
王金贵那时在昆明的工地上打工,工资按天结算,虽然生活压力巨大,但只要是为钱仁风的事情,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请假。
钱仁左(钱仁风的堂妹)和她几个月的孩子
今年我们在南团村没有见到王金贵,只有他的妻子钱仁左和两个孩子在家。距离春节没几天了,但钱仁左告诉我们王金贵还在工地上讨薪。
“当时确实也是有压力,但是想到她(钱仁风)在里面压力比我们还大。”钱仁左这样说。
2011年,云南省高院驳回了钱仁风案的上诉。这让原本信心满满的“三剑客”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但更让他们沮丧的是钱仁风从狱中打出的电话:“你们不要再帮我申诉了,算了,放弃吧。”
钱伦荣、王金贵明白,一直以来重情重义的钱仁风生怕连累他们。毕竟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申诉日子过得紧巴巴,这就是个看不到希望的无底洞。
但是这两个男人很坚决,电话里他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放弃。
“他们这个家族真的很团结,而且帮她最多的,坚持最久的都不是她的至亲,这也是支持我走下来的原因。”杨柱这样告诉我们。
我后来问钱仁风:你是真的希望他们放弃吗?
她沉默了一会,拼命地摇头。她说她是内疚,不好意思再一直麻烦他们,但内心里特别希望他们能够坚持,极度害怕他们放弃后她又回到暗无天日的洞底,孤军奋战。
最终,所有人的坚持打赢了这场仗。12-25,钱仁风回家了。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像其它蒙冤者故事中那样,有鲜明的申诉者形象,而是一个个看似平凡的人,一起完成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另外我也一直很疑惑,为何是一群并非至亲的人,帮助钱仁风最多?
“我们从小关系好,像亲姐妹一样。” 钱仁左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帮她,她哥哥姐姐更不知道怎么帮了。” 钱伦荣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不管是不是钱仁风,冤假错案,多久我都会坚持。”杨柱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了这个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无解的题目。
谈钱不伤感情
2016年11月,钱仁风拿到了她的国家赔偿,172.3万元,直接打入了她的账户。
一时间变成百万富翁,在这个西南小村庄里很多人开始问钱仁风借钱,甚至包括她的亲大姐。但是她一概都拒绝了,毕竟这些钱能让她之后的生活有个保障。
虽然没有借给别人钱,但是钱仁风却用这些钱还了“债”。
“钱仁风给我28万。”杨柱说得很坦然。
“你觉得你该拿吗?”我问。
“我受之无愧。”
谈钱伤感情,这是句老话。但是杨柱答得很坦然。他计划买一套房子,这笔钱刚好能够付首付。
钱伦荣和钱仁左一家也拿了钱,和他们这些年付出去的大体相当,他们不想要多。
“那些钱是她用青春换来的。”
债还清了,钱仁风在广州找到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也交了新的男朋友,所有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母亲没有等到她回来。
“天天盼,日日盼,夜夜盼,一年多颗粒不进,什么支撑着她,就是她要等钱仁风回来。最后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走了。”
在钱仁风出狱回家的十几天前,精神早已受尽摧残的母亲离开了。这场团圆,终究有着弥补不了的裂痕。
“她花的钱,2万以上的她都跟我打招呼,我帮她把关。”钱伦荣,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侄子。
“法律上我们没有关系了,但是情感上,我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杨柱,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恩人。
采访中钱仁风笑了,像17岁时候一样
愿这个感人故事里的每一位新年快乐。
(编辑:陈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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