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抑郁就像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丘吉尔
10月14号,老秦的情绪不太稳定,抗抑郁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嗜睡,手抖,肠胃消化功能紊乱,记忆力显著退步。那一天发生过的日常活动,他丝毫没印象了。
傍晚,他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推送,韩国女明星崔雪莉在家中自杀身亡,年仅25岁。看到新闻的这一刻,老秦说他有些羡慕——活着太累了,自杀,意味着人间的痛苦,一笔勾销。
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是临床上对抑郁症的通俗描述。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据,2017年,全球抑郁症患者超过3亿人,只有不足一半接受过有效治疗,每年有近80万人自杀身亡。在近50天内,韩国三位明星因抑郁症相继离世,引发了社会巨大的轰动。
我们深度采访了三位重度抑郁症患者。多年来,他们通过药物和治疗让自己爬出绝望的泥潭。一千个患者背后,有一千个悲伤的故事。
然而我们希望传达的并不是悲伤。希望通过身边的故事,促成更多的理解和关注。以及,传递战胜泥潭的,那点希望。
突然间,我不开心了
不开心,这简单的三个字,是大多数抑郁症患者最直接的心理写照。
老秦今年22岁,不老,但是他一定要叫自己老秦。走路微微驼背,两只手喜欢缩在衣袖里,低头,话少,不怎么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一个被低气压笼罩的男孩。
关于抑郁,他最早的症状来自失眠。大二下学期,因为各种压力,老秦开始出现严重的失眠,脑子里不断重复学业中失利的事情,还有中学时代遭受到校园霸凌的片段,没有丝毫睡意,持续超过一周。最开始,他只是看了睡眠科的普通门诊,做了专业测试后,被确诊为抑郁症。
习惯缩在衣袖里的手,是长期服用抗抑郁、抗焦虑药物带来的副作用,颤抖得拿不稳筷子,甚至没法握笔写字。症状伊始,老秦特别害怕,他尝试跟身边亲近的朋友诉说,但大家觉得他是装的——一个年轻男孩的手,怎么会抖得像重度帕金森?
开始,身边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你就是太幼稚”,“吃药就是浪费钱”,“你的病是装出来的吧”。再难听的话也有,别人的三言两语,让他陷入了更加抑郁和自我怀疑的境地。逐渐,他失去了对朋友的信任,必须学会和这些症状独自相处。孤独感,时刻裹挟着每一个抑郁症患者。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没有由来地不开心,并且持续数月。重度抑郁发作时,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刷牙、洗脸、吃饭都没有力气,在地上一瘫就是几个小时,起不来,抬一下胳膊都困难,双眼看着天花板,没有饥饿感,没有任何欲望。窒息感让他觉得自己挣扎在濒死的边缘。
在父亲眼里,以前儿子很快乐,从小学钢琴,喜欢踢球,虽然成绩勉勉强强,但在学校很活跃,怎么突然有一天就抑郁了呢?
去年春节,糟糕的情况到了顶峰。周身都是负能量,很久没有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了,每一秒都是煎熬,老秦有了多次明显的自杀倾向。那一晚,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了二十几根烟蒂。往下看一眼,就想跳。
父亲吓坏了,把他被送到了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精神科,接受入院治疗。住七院,在杭州人眼里是一句不那么善意的话,“精神病”的标签,将长久伴随你的人生。
采访前,我再三跟老秦确认,是否要保护拍摄,他拒绝了。“我想让大家知道,一个真实的抑郁症患者是什么样子,他们不快乐。”
在医学领域,抑郁症的发病机理、治疗路径、预防预后,仍然是一个黑箱。生理、心理、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都会参与抑郁症的发病过程。
抑郁症是一种疾病,不是一种矫情。
从此,家里再也没有笑声
包其今年70岁,几年前,她开始不停地翻看心理学书籍,语句晦涩难懂,对于抑郁症每多一寸了解,都会映照到女儿素馨身上。这个过程锥心刺骨。
素馨,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病史超过12年。与老秦相比,她的抑郁症状,铺垫更为绵长。
她是杭州一所高职学校的平面设计老师。抑郁症袭来之前,她喜欢画画,吹着口哨,哼着歌,大脑里的创意在迸发。家里挂着她不同时期的画作,文艺中包含着对生活的热爱。面对学生,她有极强的责任心,完美主义,不放过任何瑕疵纰漏。
最初的苗头是在12年前。那个学期,素馨发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同时带了七组学生参加设计比赛,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让她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快乐感越来越少。爬山的时候,她总会站在离悬崖最近的地方,想象着如果自己摔下去,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长久以来,大众对于精神与心理问题的污名化,使得心理疾病的患者往往有很强的“病耻感”,继而影响着他们的求助之路。这样的病耻感,让素馨在吃药和停药之间,不断反复。
为了不让学校里的老师知道自己的情况,她会把药悄悄藏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等中午没人了,赶紧拿出来,一把全吃掉,然后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入院治疗前一年,至亲和好友都不知道她抑郁症的就医过程。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她一个人去看病,偷偷吃药,然后拼命做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好老师。长期的郁结压抑在内心,她其实也希望有一个和家人宣泄交流的机会。
一旦自己的情绪有了好转,素馨就会赶紧停药。因为人人都说,抑郁症是心灵的感冒,哪有人感冒好了,还要不停吃药?
可是擅自断药,恰是抑郁症治疗过程中的大忌。因为这是一种复发率非常高的精神疾病,不经医嘱的断药,意味着下一次的反弹会来得更凶险。
老秦和素馨,都是在这样的反复中,从轻度抑郁症,发展成重度。情绪就像是过山车,高峰和低谷之间的周期越来越短。而在医学中,中度以上的抑郁症就会出现自杀倾向。
发病期间,素馨觉得自己像一个“活死人”。她把卧室房门反锁,十几天不愿出门,用被子蒙住头,不见任何人。学校的课,她已经没法正常去上了。她觉得自己太糟糕了,完全没法面对生活,暴躁、易怒、没有理智,生活难以自理。她甚至不敢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晒晒太阳。
看着女儿这样的情况,包其心里的苦涩,难以言表。在家里,每一个举动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说出的哪一句话会触发女儿的躁郁情绪。最后住院之前,依然强烈的病耻感让素馨非常抗拒,母亲只能灌安眠药,然后把她强制绑去医院。
“家里有了抑郁症患者,对整个家庭就是灾难,从此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想一想,得这种病,总比那种死掉的人要好。有时候她爸爸说什么,我说你不要吵了,你想女儿没有吗?”
治疗,一场漫长的战争
入院治疗的细节,都是痛苦。
最初,老秦对抑郁症的理解是,“最多就有时候心情不太好吧”。后来因为病情的反复,他接受了十几次电休克治疗(MECT)。全身麻醉和通电的一瞬间,他真的很怕。在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时,他的朋友依然会说:“你不是抑郁吧?你是不是去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了?”
当晚,我们和老秦一起吃了晚饭,席间,他反复提到孤独和自杀。这个词眼出现的频率之高,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种强烈的自杀愿望,饱受产后抑郁症困扰的阿慧,在1991年的冬天,带着8个月的儿子真的尝试了。
这是一个极为悲伤的故事,她被抢救下来,儿子却走了。通过司法鉴定,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患者。在她的记忆中,那个冬天非常冷,她走过了三道大门,迈入了第七人民医院的病房,接受三个月强制治疗。那一年,她25岁。
住院第三天,手腕的伤口在拆线时,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割下去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她看来,精神痛苦到一定程度,肉体的疼痛你会失去知觉。
90年代的中国,普通人对抑郁症的了解非常有限。阿慧听到过各种谩骂和侮辱,没人知道她在选择自杀时有多绝望和痛苦。外界的歧视,常常夹杂在无形中。
她看着医院的大门,想自己走出去,这个念头异常强烈。“如果我能从这三道大门自己出去,这个世界上任何的困难,可能再也不会吓到我了。”
出院那一天,阿慧的父亲把她带到街上最繁华的一个天桥下。
“如果你要自杀,爸爸管不住你,因为你大了,但是爸爸很想活,你一直很听爸爸的话,你能不能最后再听一次?如果你要自杀,等爸爸死了你再自杀。”
“我那天答应了他,我说好的,我一定先把你送走我再离开。后来我父亲活了84岁。”
虽然没有明确医学研究显示,抑郁症会在基因中遗传携带,但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
在Susan的记忆里,小时候没有同学愿意去她家玩。母亲常年卧床,并且服药,会经常性地暴躁。家人告诉她,是心脏病。
多年之后,她终于知道,母亲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名字叫“谷维素”的药,是调节植物神经的。哪怕终生治疗,也并没有让母亲真正康复。
“我知道我母亲不是心脏病,而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时,那时候我的绝望,你们没办法体会。因为整个社会对这个疾病的偏见,我是见过的。”
如今,素馨已经停药两年了,但家里各种药瓶和药盒她都留着,这些关于吃药的过往,她不愿回忆。
治疗过程中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影响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女儿班上的老师告诉她,才上三年级的小朋友,做题遇到一点小困难,就会异常烦躁,不断用铅笔尖戳自己的手背,有轻微的自残和暴力倾向。
当伤口,不再是伤口
抑郁症患者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但是当老秦、素馨、阿慧坐在我面前接受采访时,他们都已经度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2019年末,距离那场自杀已经过去了近30年,阿慧手腕上的疤痕依然很清晰。她用了漫长的时间,走出了自杀和丧子的伤痛。
出院之后,她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情绪慢慢稳定了。她开始把自己泡在实验室和资料堆里,每天与科研相伴。在男性占主角的通讯技术行业,她用努力,在事业上拼到了一席之地。
抑郁症,其实从来都没有彻底离开她,但病情早已不会像以往那样反复。她成为了郁金香阳光会的核心志愿者,用自己的经历,为其他抑郁症患者提供帮助。
上个月,老秦来到了这里,寻求帮助。
在一个病情反复的周期里,他写下了一篇文章:《一位抑郁症患者的心里话:我们不需要劝慰,更不需要同情,我们最需要的是理解》。
“希望在看这篇文章的健康人,如果哪天碰到了抑郁症患者,能够正视他们、关心他们、理解他们。
不要求身边的人为我改变什么,我只想看到文章的你,如果遇到抑郁症患者,能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别怕,我理解你。”
老秦已经从重度抑郁症,转为了中度。他家里养了一只英短,和小猫在一起的时候,这个男孩脸上,有善良的笑容。
大学毕业后,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网店,做潮牌服饰。最近他每天都在跑工厂,选布料,定款打板。生意能不能成,他没把握,但第一步总归已经迈出去了。
半年前,素馨也寻求到了郁金香阳光会的帮助。志愿者会去她家里,进行陪伴和倾听,而他们大多数也是像阿慧这样,从抑郁症泥潭里走出来的人。
这次得知我们要来采访拍摄,素馨前一天又开始有些焦虑,但是她和她的家人,都选择了面对镜头,讲述经历过的坎坷。曾经的伤口,已经不再是伤口了,就像一棵树的疤痕,只会更坚硬。
在黑暗中摸索、互助,是这些抑郁症患者,在漫漫黑夜中的一点微光。
死亡是迟早会到的事情,不必着急。自杀只需要一时的勇气,但活着,却需要一生的勇气。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赖瑗 李维潇 编辑: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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