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区淮海中路,徐忠意在红色电话亭旁支了一个摊,用蓝色的素布垫着,两朵白兰花是一个挂坠,七八朵茉莉花扎成一个手串。
隔壁的咖啡馆门口,不时有妆容精致的姑娘在打卡街拍。这条街,是时尚的,有腔调的。来往路过的人很多,但是愿意在徐阿婆摊位驻足弯腰的人就不多了。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老上海人的记忆里,总有这样一段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佩花的习俗,最早源于苏州的小姐太太们。她们从走街串户的阿婆手中买来新鲜湿润的白兰花,用手绢仔细包好,放进大襟衫的纽扣里面,花香清新优雅。
但是现在,卖花的生意,冷冷清清。徐忠意今年73岁,老伴莫成林今年75岁。他们可能是上海最后一代卖花人。
1. 每月收入不到两千元,老弄堂里6㎡阁楼生活30年
早上十点,三伏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最毒辣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闷热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收拾好今天要卖的花,梳子蘸水把头发梳理整齐,徐阿婆下楼了。
这是淮海中路一处老弄堂,楼梯只有半个脚掌那么宽,踩上去吱吱作响,坡度近乎直角,狭窄又逼仄。厨房是公用的,每天还要下楼倒痰盂。徐忠意和莫成林,在这个只有七平米的阁楼生活了近三十年。两张铺着凉席的木板床,两张小桌子,还有一个老式电视,付费机顶盒开始普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开过电视了。
前一天晚上,台风过境上海,持续暴雨,屋子里也一直在漏水,老两口几乎一夜没睡。但是不管怎样,早上天气放晴,卖花的生意一刻也不能耽误。从弄堂出来过一个马路,淮海中路成都南路附近,就是徐阿婆日常的据点。
盛夏卖花,最要紧是保持新鲜,冰箱是这个简陋的房子里最重要的家电。晚上进货回来的花,要第一时间加工并放在保鲜层,最大限度延长花期;出门卖货前,要从冷冻层里拿出冻好的冰水,放在盛花的篮子里。
白兰花一串3元,茉莉花一串5元。不管是谁来买花,价格都如此。徐阿婆说自己不涨价,不看人出价,她相信薄利多销,生意才能长久做下去。
买花的人多时,老两口每月收入能有两千多块钱。但七八月份,天气热,上街的人少,即使早出晚归,每月也只能赚到一千多块。卖花微薄的收入,需要维持他们的房租、生活费、医药费等开支。最早搬进来时,一个月的房租只要15块钱,现在已经涨到每月1000元。
生活的拮据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很少吃荤菜,大多都是米面和素菜;随身带的斜挎包用了十几年,打了四个补丁,一直舍不得换;隔壁咖啡馆的店员,定期会把一些用过的纸壳箱留给徐阿婆,她会攒一攒拿去卖掉。
2. 被癌症和欠债围追堵截的生活
徐忠意和莫成林,都是浙江绍兴人。70年代,夫妻俩从农村来到上海打工。保姆、清洁工、临时工之类的工作做了个遍,卖花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当时,徐阿婆偶然间看见路边有人卖花,一串一块钱,络绎不绝总有人买。她就问人家花是从哪里进的,拿到进货老板的电话,开始尝试。
第一次,买了三两花,很快就卖完了。后来开始多一点,再多一点,慢慢也就坚持做下来了。
花期从5月到10月,这段期间里,生活就围绕进货-加工-卖花的过程展开。有时候,卖花会持续到凌晨一两点,一则是酒吧等娱乐场所的门口,还有些人流,她就会不厌其烦地拿着托盘说“三块钱一串白兰花,妹妹,你要不要花”,这是推销的好时机;二则,花是鲜货,必须当日卖完,如果剩到第二天早上,就不会有人要了。
这几年,徐阿婆明显觉得买花的人越来越少。时髦的年轻人觉得白兰花略显土气,不愿意把它戴在胸前;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上海人,也只会偶尔来买一两朵,年岁渐长,花钱也更加精打细算。
但不管怎样,茉莉花和白兰花带来的收入,是老两口维持下去的经济支柱。
最初来上海打工,她要努力为两个儿子能娶到媳妇而拼命攒钱,在农村,盖房子和彩礼钱是两座大山。说到这里,她甚至觉得“生了两个儿子很倒霉”。
后来,儿子都娶妻生子,老大是木匠,老二是油漆工,打零工一天能有300块工钱。老两口的生活稍微有些改善。但是四年前老伴莫成林被查出了食道癌,撩开衣服,能看见背部和腹部有两道明显的疤痕,缝了四十多针。
生癌,让本就捉襟见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但即便如此,手术还是在冬天做的,他们尽量不耽误卖花。
看病的医药费已经花了超过了40万,现在每个月还要吃中药来控制病情,这用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他们还背了不少外债。更糟糕的是,刚刚50岁的二儿媳妇,也被查出来患有癌症,治疗费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几年,徐阿婆从牙缝里攒出了一万多块钱,放在支付宝里。只要留够房租,剩下的她想都打给儿子,带儿媳妇看病。
“我对儿子来说,只要有妈妈在,就不要怕。”
3. 也许明年不再来
苦涩的生活里,花香是一抹亮色。
周四晚上十点多,莫成林坐在淮海路一家KTV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送花的老板过来。周末的生意会比较好,所以他可以稍微多进一些货,茉莉花和白兰花一共三斤。这些花,是从广西南宁空运过来的。
等待拿货的还有三四个阿婆,她们互相间没什么交流。
在整个上海,还在坚持卖白兰花、茉莉花的,如今只有十几个人了。她们大多都已经七八十岁,腿脚不便,身体不好。选择出来卖花,是因为生计所迫。卖一年,是一年。
每天都在淮海中路重庆中路立交桥上卖花的丁阿婆说,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因为女儿刚结婚,明年差不多就要去帮忙带孩子了。之前跟她一起在附近摆摊的周阿婆今年也没来,上半年因为疫情被困在了湖南老家,索性就不再回上海了。卖花辛苦,又赚不到什么钱。
而徐阿婆和老伴,则要看身体情况了。他们在绍兴上余已经没有地了,农村盖的房子也给了两个儿子。但可以确定的是,老两口的归宿,是回家而不是上海。
不管怎样,今年的花期还有两个月,阿婆们都要卖完这一季再说。明年,也许就不再来,那些未曾被知晓的故事,也随风飘远。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赖瑗 刘宽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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