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 李敏
2015年夏天,我和徐阿姨第一次见面,在上海市集爱遗传与不育诊疗中心。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多大了?你家里是不是只生了你一个啊?”
在医院工作了六年,这是我第一次被如此频繁地问到自己的年龄。我知道,她在找孩子的影子。
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世界重启,徐阿姨一家应该和大多数三口之家一样拥有着相似的幸福,孩子绕膝,其乐融融。然而,突然有一天,她和爱人老无所依,被贴上了“失独”的标签。
12-25广德县东亭乡的一个水塘成了徐阿姨独生子的人生终点站。这个身高1.78米的男孩子生命被永远地定格在了20岁。他原本应该享受一个快乐的大学暑假,因为救两个落水的孩子,改变了他和这个家庭的一切。
儿子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徐阿姨和丈夫都是在整理儿子的遗物中度过的。“感觉天完全塌下来了,生活重心没了。”对这个家来说,剩下的日子根本没有生活预期可言。从此,这个世界除了儿子,其它都与夫妻俩无关。两位老人把自己关在家里静静地整理遗物,回忆着儿子生前的每一个细节,泪水哭尽……哀伤,到了晚上更加肆意汹涌。“每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早上天不亮我就醒了,一醒来就觉得我儿子刚刚来过。很多亲戚邻居来看我,也只听着他们说,我能跟人家说什么呢,说一说,自己眼泪就掉下来。”
徐阿姨和丈夫的手机里都存着儿子的照片,在排队候诊的时候,在跟病友聊天的时候,阿姨有时会打开儿子的照片,用手摸摸儿子的脸,仿佛在努力感受儿子的温度。“有时候走在马路上,看到高高瘦瘦男孩的背影,我就会忍不住上前去看看是不是李本超。” 一个20岁鲜活的生命,在一个水塘里,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她梦想着某一天,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无法承认,儿子没了,再也回不来了。“他在家的时候一直说,长大了上班了要好好孝敬我和他爸。”
原本热热闹闹的一个家,之后开始了长久的沉寂。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儿孙满堂,而徐阿姨和丈夫就在家里,看着熟悉的一切,到儿子睡过的床上,躺一会儿。“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那种罪真不是人受的”。
一年以后,徐阿姨和丈夫在亲人的劝说下,慢慢接受了失去独子的现实。“我们年纪大了,有亲戚劝我们再抱养一个,但是,我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等孩子长大了,给ta讲哥哥的故事。”去年,夫妻俩做出了决定:再生一个孩子。
去年徐阿姨43岁,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经过多方打听,夫妻俩决定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怀上一个自己的孩子。从此,他们踏上了万里长征。他们几乎走遍了华东地区的所有辅助生殖中心,接受过正规医院的治疗,也遇到过“莆田系”私立医院的不靠谱。无奈,结果都是被宣告“卵巢功能已经衰退,娶不到卵子,无法进行试管婴儿!”
之后,在丈夫表亲的介绍下,徐阿姨夫妇找到了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集爱中心的孙晓溪教授。虽然夫妻俩经验小本生意多年,但是为了怀孕,也已经花掉了大部分的积蓄,然而生孩子的信念却一直坚持着!“只要有一点机会,我们都要去试试。”徐阿姨年纪已经过了40岁,卵巢功能降低,加上“失独”的心理创伤,卵子质量受到双重影响,高龄加上是失独,想要做试管成功并不容易。然而,孙晓溪教授却选择跟这个家庭一起试一次。
自从儿子去世,徐阿姨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月经一年也没来几次。在医生的专业治疗和心理辅导下,徐阿姨慢慢有了正常的月经周期、慢慢地有了第一个卵泡、慢慢地拥有了5个胚胎……陪着徐阿姨一路走来,我知道,这5个胚胎对她而言有多么的来之不易。
徐阿姨第一次取卵,是在去年6月,当时还成功配成了一个胚胎。生活一下子让她有了盼头。后来,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徐阿姨总共取了三次卵,每一次,她都忍着针刺的疼痛,坚持不打麻药。尽管,这么小剂量的麻药对卵子质量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当我们满心期待着,徐阿姨可以正式接受移植,迎接小生命的时候,她被查出了宫腔息肉,须尽快手术。她又一次躺在了无影灯下。那天我安慰她“阿姨,别灰心,好事多磨。”
从夏天一直等到冬天,徐阿姨的子宫内膜环境终于恢复好,胚胎顺利的移植到了徐阿姨的身体里。春节的时候,徐阿姨告诉我,“我怀孕了!”
我想起了这一年来,徐阿姨每次跟我谈起她儿子往事时,神情里片刻的松弛,在那些时候,她看上去没有那么悲痛欲绝。的确,关于孩子的成长,母亲的能量永远没有人能匹敌。为了这个小生命,徐阿姨和丈夫每次来上海都挤在医院附近几十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房间里除了床,什么也没有。像这样的小旅馆里,住着很多这样从外地赶来做试管的患者,时间长了,徐阿姨与这里很多女孩子都熟落起来,谁成功怀孕了,谁失败了,谁流产了,徐阿姨都非常清楚。我想,她应该是在这些病友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吧。
春节过后,我们一起聚在了孙晓溪教授的诊室里,这一天大家都高兴坏了。孙晓溪教授鼓励徐阿姨,接下来是另一波考验的开始,一起努力。后来,徐阿姨开始做孕检,28天、45天,这是必须检查的日子。胚胎不好,身体就会随时自然淘汰无法孕育的生命。然而,再为人母的喜悦只维持了40多天,胚胎停止了发育。从B超室出来,徐阿姨哭了,一句话都不说,就一个人躲在门诊大厅的角落里流眼泪。我想这种感受用多少悲情的词语都形容不出来。培根说,“与死亡一同到来的一切,往往比死亡更令人窒息”。对徐阿姨而言,再孕的失败,让她再一次经历了亲人离去的悲痛,伤口上撒盐的痛,让旁观者也感到窒息。我仿佛能听到徐阿姨在心里喊着“儿子啊,妈妈真的好想你啊。”
面对剩下的两枚胚胎,徐阿姨依然坚持,她说“只要有希望,就一定试下去,不管结果是什么,毕竟努力过了。” 我希望徐阿姨能够随心所愿,像潘老师曾经说过的“好人会有好报,徐阿姨儿子行的是善事。”
“三口之家”,是中国独特历史因素下的结果,这群父母赶上八十年代独生子女政策,积极响应国家“只生一个好”的号召,然而孩子的夭折,让垂暮之年的他们接近崩溃。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他们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我记得有一次拍摄,现场一对台湾夫妻对录制工作进行了干扰。徐阿姨站到我的身前对我说“你不要怕,有我在,他们就看你是个孩子。”这句话,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即感动又难受。徐阿姨永远失去的正是她的孩子。
与徐阿姨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集爱门口,徐阿姨说她要回老家做手术流产,养好身体继续准备移植。我突然词穷,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但我会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嘱咐:“你家里就你一个,不在爹妈身边,就多给你家里打打电话。你不知道他们多想你。”
12-25起,敬请关注每周六晚20:35在新闻综合频道、Knews24互联网新闻频道由【平安好医生】特约播映的纪录片《人间世》。您也可以通过看看新闻客户端点播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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