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和“美国农民的自杀率”。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却因为上周一条“不起眼”的新闻，让我开始去寻找这背后的逻辑关系和真实的故事。

近日，美国威斯康星州的一位农民约翰·戈文，把他的玉米地打造成了一个迷宫，并且留下了这样的标语：“你的生命很重要”；同时留下的，还有一个预防自杀热线的电话号码。

威斯康星州是美国农业的心脏地带，55岁的戈文只是这里的一位普通农民；但是，他的创意立即在脸书上引发了巨大反响，很多人甚至在留言中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亲人和身边好友的故事——“农产品跌价”、“严重亏损”、“破产”、“异常气候灾害”、“中美贸易战”等等关键词，藏在了每一段悲伤故事的背后。

“我们成了教训总统的武器”

和威斯康星州一样，明尼苏达州也是美国农业的心脏地带。

这里曾自豪地对外宣传为“万湖之乡”；可如今，当地人“自豪”不起来了——“湖泊”的数量疯狂地上升到了“10万个”。由于破纪录的降雪、雨水、以及随之引发的洪水，淹没了这里主要的农田。

根据中西部地区气候中心的数据，截止今年5月底，过去12个月是这里有史以来最潮湿的季节；农地变成了“水潭”甚至“湖泊”，创纪录的潮湿环境，导致了这个优质玉米和大豆产地的种植面积，创下了历史的新低。

比尔·戈登是明尼苏达州的第四代农民，他2000英亩土地种植大豆和玉米，今年同样错过了春播，并威胁着下一季的收成。

过去六年，供大于求的市场环境，导致了美国农民净收入下跌了50%。而在2018年，这个数字更是创下了12年来的新低——极端天气和政治因素加剧了这一趋势。

“贸易战来的真不是时候”，比尔·戈登说。“我们正成为对付（特朗普）总统的‘武器’。美国有3亿人口，我们农民只有15到20万。或许在媒体上，农民的声音要比普通人多一些。但（特朗普）政府不会这么想，他们不需要农民的选票也能当选”。

戈登说的并不夸张。

美国大多数农业州都是“红色州”（注：共和党票仓）。2016年时，他们曾坚定支持特朗普入主白宫。然而，可悲的是，如何拯救因大宗商品价格走低、恶劣天气、以及贸易战而遭到重创的农业州，并不是特朗普谋求连任的主要考量。

“这个时候，通常我们会坐在这里，想着如何把种子种下去，看着它们长大，看着它变得丰收”，由于125年未见的潮湿气候，鲍勃·沃思在Lake Benton地区的2300英亩的玉米和大豆种植地，同样错过了今年四、五月的播种季，“我们很清楚，今年不会有丰收，甚至可能会颗粒无收”。

一旦鲍勃和比尔这样的农场主颗粒无收，会连带引发一系列的农业经济问题：奶牛、猪和家禽养殖场，将无法养活他们的动物；卡车司机接不到推向市场的农产品；燃料供应商将缺少玉米乙醇混入汽油；季节性农场从业者，也将会找不到工作......

即便能实现丰收，而美国国内的大宗商品价格也能企稳，这里的大豆和玉米种植业者们，也未必能达到往年的收入。因为，一个巨大的海外市场正在丢失。

以大豆为例，美国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过去十年，平均每年对华销售额为113亿美元。如今，中国政府大幅削减对美国大豆的购买量，令种植业者面临着经济和精神层面的双重压力。

自杀率为什么越来越高？

农业是一项非常紧张的职业。

你很可能需要24小时工作，对于养殖业来说，甚至是365天全年无休地工作。也正因为如此，农民可以、且必须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是，每个人能承受的压力是一定的，总会有遇到极限的时候。

当美国农场主和农民面对天气、关税战等不可控因素时，他们害怕破产，害怕那片从祖父辈继承下来的土地，有一天，不得不在自己的手上变卖.....处于如此激动的情绪状态下，这些农场主和农民，却找不到和他们交谈的人，也得不到必要的心理辅导和帮助。

（图：这是CDC在2016年公布的数据，采样了2012年，每十万美国人的自杀比例，农业人口的占比明显高过其他行业。）

2018年11月，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曾公布了一份，针对美国自杀现象的调查报告。数据统计显示，男性农民的自杀率高于全人口平均值的2倍之多——由于没有囊括中西部主要的农业州，这个数据明显“被低估”了。

《Morning Consult》在今年12-24发布的民调同样显示：91％的农民和农场工人表示，财务问题正在影响他们的心理健康；有大约87％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害怕失去农场；其中，三分之一的农村成年人，会主动寻求心理辅助治疗。从去年11月开始，仅政府在威斯康星州设立的农场中心，求助电话的频率就上升了33％。

美国国内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和农业收入下降，已经持续了六年。在这个背景下，2017年，威斯康星州曾创下了915起自杀事件的历史纪录。专家警告称，如果进一步失去海外市场，农民的财务压力就会激增，可能进一步导致农民破产，以及自杀和自杀念头增多的情况。

Mike Rosmann是艾奥瓦州的一位心理治疗师。

今年四月，他在《新共和》（注：《New Republic》左派和自由派杂志）上发表文章指出，自今年三月初洪水发生以来，农场主、农民电话寻求心理辅导和咨询的数量增加了不少。

“他们对关税感到非常失望”，Mike Rosmann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农民支持特朗普，或者为什么那么多人支持他。要知道，他（特朗普）正在做的事，伤害到了他们”。

“炫耀”160亿救助金

针对中西部农民的困境，美国总统特朗普反复在媒体上，向公众强调一份总额为160亿美金的救助金。

（图：12-24，美国总统特朗普曾宣布了一项，为农民提供的新的160亿美元援助的计划，但并没有减轻人们对美国经济受损的担忧）

最近一次，是他在威斯康星州竞选连任时：

“针对农民（的困境），我们在很多方面做得很好。其中一种方式，就是我们提供了160亿美元的救助金。这笔钱来自我们从中国收取的关税。”

随后，美国农业部在上月25日的新闻稿中，罗列了有资格申请纾困资金的农产品种植业者清单，除了大豆，玉米等重要出口农作物外，奶牛和养猪业者也将获得救助。

“来自对中国加征的关税”——特朗普一直这么强调这笔救助款的属性，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公众对于他动用纳税人的钱，弥补政策漏洞的质疑；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中西部农民能够支持他的关税政策，同时，再一次助他入主白宫。

然而，特朗普的说法立即遭到了“打脸”。以下这段话来自美国税收政策研究中心的解释：

“关税是对进口商品征税。是由进口商（通常是国内公司）向美国海关直接支付，而不是由出口国直接支付。”

今年五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在一份报告中指出，特朗普针对从中国进口商品所征收的关税，“几乎全部由美国进口商承担”。

所以，还认为“补贴来自关税”么？其实，就连关税也都是普通美国消费者在买单！

（图：特朗普威胁12-24即将针对3000亿美金中国输入商品征税的名单，玩具、服装、电子产品等等，几乎都将打在美国消费者身上，下半年即将到来的消费季压力不小。）

事实上，特朗普曾在2018年投放过一笔1000万美元的救助金。但是，对农民并没什么帮助——并非因为资金规模不够大，而是这笔资金不成比例地流向了最大的农场，却没有优先考虑经济情况恶化、或是受关税冲击严重的地区。

同时，可怕的洪水又冲走了“杯水车薪”的补助款，迫使农民推迟播种、或者根本不播种。同时，在过去大半年里，也没有迹象表明，农民自杀人数或农民破产人数在减少。

正当特朗普在推特上发文，威胁要对来自中国的3000亿美金的商品增收10%关税时，美国全国农民联盟的主席罗杰·约翰逊，首次公开在媒体上针锋相对地表示：

“贸易不是一场游戏，它对美国农业地区产生了很严重的影响”，“特朗普总统发布关税威胁后，大宗商品价格又一次下滑了。然而，对我们（农业）的长期影响更大，美国作为可靠贸易伙伴的声誉，还可能因此遭到破坏”。

“都疯了么？！”

帕蒂·埃德尔伯格（Patty Edelburg），是一位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奶农。同时，她也是一个代表20万美国农民的组织、全国农民联盟（NFU）的副主席。今年五月底，当特朗普政府宣布160亿针对农民的救助计划后，福克斯新闻的《America's Newsroom》曾采访她，希望她对这笔补贴发表看法。

然而，帕蒂却把怒火全部对准了特朗普：

“现在已经疯了！农民破产的人数在上升，自杀的人数也在上升。地方新闻报道里经常有这样的消息。可是，我们种的粮食还在地里，乳制品依然在产出；但是价格在跌，海外市场也没有了。”

随后，女主播Sandra Smith连线路易斯安娜州共和党参议员、约翰·肯尼迪，希望他能回应一下帕蒂的抱怨。然而，这位“民意代表”只是重复了特朗普政府的立场：

“农民必须承受短期内的痛苦，才能支持政府继续在贸易战中对中国采取强硬的立场”。

Sandra Smith打断他的解释，并提出了质疑：

“参议员，你说的是长期的问题；但是，这个国家，有人正在承受着短期的痛苦”。

对此，肯尼迪参议员的回复是这样的：

“我们的农民很痛苦，我深感到抱歉。农业是美国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从更大的范围来看，我们的经济很好、工资增长、收入增加、GDP增长、生产效率也在提升。要知道，我们的经济现在比‘辣椒还热’，当然，我也知道这对我们的农民并没有帮助。”

《长安十二时辰》里，郭将军对李必说过一句话：大鹏展翅九千里，它看不见地下的蝼蚁。

或者，它即使看见，也不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