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德林一家在新老房前合影。孙亚男/摄
贺德林一家在新老房前合影。孙亚男/摄
贺德林一家在新老房前合影。孙亚男/摄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玥
视频编导:孙亚男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12-26清晨4点,贺德林从炕上起身,摸过旱烟袋搅着烟叶,半分钟后才缓过神,自言自语道:“咋个梦到村里的死人,知道搬家都回来送我嘞?”说完,就披上一件“洗得黑明黑明”的棉袄,走向两公里外的新家。
“每天起床都要到新家看一眼”,是他近期的“头等大事”。
贺德林穿过漫天黄土和一道道沟壑。他身后的塬上,是陕西省榆林市定边县杨井镇贺崾崄村。300多户人家散落在黄土地上,不少窑洞已经坍塌,只留褪色的窗花和喜喜字在门上。为数不多的砖瓦房里,零星冒出炊烟。风沙一起,整个村子就陷在黄土中。这个拥有1000多人的村庄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属于国家划定的连片特困地区。在陕北,“崾崄”用来形容连接黄土塬之间的狭窄地段。
天还没亮,64岁的贺德林不小心跌坐在一个半米深的坑里。直到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整齐的27户新居映入眼帘,他才爬起来,预备和这段坑洼的下山之路彻底告别。
这条两公里长的土路,连接着新居旧宅,仅容一辆小车通行。一旦下雨,山洪会将这唯一一条连接外界的路冲断。
再过几个小时,贺家就要搬离塬上住了近半个世纪的院子,到路另一端的塬下,开始新生活。这里是拥有水泥路面的乡镇,砖房新建、人声鼎沸。
当过多年村干部的贺德林清楚,搬迁是“国家给的福利”。
在2015年召开的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上,陕西等22个中西部省份立下“军令状”,从2016年到2020年,实现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所有贫困县“摘帽”。
贺崾崄村在定边县“扶贫搬迁”之列。从县城到村子45公里的路上,写着“打赢脱贫攻坚战役”的大红色标语。
这个陕、甘、宁、内蒙古四省区的交界之地,一度狼烟四起,从西周起饱受兵燹之苦。历代王朝在此屯兵养马,布阵征战。明长城横贯这个边塞要地,阻断马蹄声声,不叫胡马南侵。范仲淹以“底定边疆”之意赐名“定边”。
这里也曾盛极一时,素有“旱码头”之称。秦汉时期,拥有盐湖的定边以“盐州”闻名,盐马古道成为连接三秦大地的重要商道,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城盐州》里写下“自筑盐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明清时期,定边一带汉、蒙、回各族民间贸易繁盛,牧民赶着牛羊马匹在此交易,换回茶叶、布匹、丝绸。清光绪年间的《定边县乡土志》中记载,羊毛、羔皮“质色之良,不让北美南奥”。
民国以后,商贾云集的盛况不再,自上世纪80年代,定边戴上了“国家级贫困县”帽子。
8点多钟,贺德林开始吃早饭。即便是乔迁之日,碗里仍是惯常的南瓜小米粥,他特意加了一勺炒面。这个地方的人,一年四季大都吃两顿饭,早饭多以南瓜小米粥为主,午饭常吃面食。贺家的饭桌上,土豆以煎炒烹炸等不同形态在一周里反复登场,大白菜是这里最主要的蔬菜。
出生于1952年的贺德林,打小和贫困为伴。三年大灾荒在他的少年时光唱了主角。没有裤子,大部分时间他只能盖着一床遮不住脚的被子缩在炕上。20岁新婚那年,他凭着年轻力壮,咬着牙给家里挖了两口窑洞。直到20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才让贺家松了口气。“磨洋工混工分”的时代终结,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一身力气的贺德林夫妇对家里的80亩土地充满期待。
吃过早饭,贺德林特意往自己的黑色棉鞋上挤了点鞋油。平日里,他都是用抹布把黄土蹭掉。妻子洗过脸,也破天荒地涂了外孙女的擦脸油。他们收拾出冰柜、电脑等,这是为数不多的要搬往新家的“旧家当”。
“儿子不让拿。”男主人指了指土炕、衣柜、沙发这些家具,它们的年纪比家里任何一个孙辈都大。这房盖于1993年,习近平和“新中国十大元帅”的画像并排贴在黑乎乎的墙上。4年前买的电视机是这间屋子里最新的家当,贺德林总是认真听天气预报里的每一个地名,虽然,他最远只到过与定边紧邻的内蒙古。
活了大半生,这是贺德林第一次搬迁。
在“全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定边,贺崾崄村存在了数百年。黄土裹着沙石翻滚,木门被风推得砰砰作响。同样的声响,贺德林的父亲听过,他的爷爷听过。往前追溯,匈奴人听过,蒙古人听过,唐时途经此地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将郭子仪听过。
在定边,“水比油金贵”。早年待客,“宁给两碗面、不倒一口水”。即使现在,用水还是靠水窖集雨。洗碗水舍不得倒掉,还要留着擦桌子、洗抹布,实在不能用了,才清洁地面。
这里十年九旱,年平均降水量不过300毫米,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8倍。即使是最耐旱的荞麦、玉米,亩产也只有50来公斤,有时甚至颗粒无收。1987年定边大旱,全年降水只有173毫米,脚踩进干旱龟裂的耕地里,虽隔着鞋子胶底也烫得完全站不住。
草木不生的黄土地逼走了他的族人,一支迁徙的队伍从定边出发,向宁夏、甘肃、内蒙古进军。曾经的塞上雄关留下边墙,墩台相望,可留不住这里的人。
“一方水土养不起一方人,还不走吗?”这位老人盯着自家塌了一半的窑洞,猛嘬了几口旱烟。
但风沙和干旱都没逼得动这个陕北汉子。
1993年,他用攒下的钱在窑洞旁起了两间新房,日子过得“将就”。此前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贺德林“胆大的乡亲”也不甘寂寞,挖石油、倒服装、包工程,举家迁徙,在城里杀出一条血路。他依旧哼着信天游,守着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他的邻里乡党,仍有不少靠吃救济粮过活。即便是以“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为目标的《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也未能改变这里贫穷的命运。
这项政策“对传统的救济式扶贫进行彻底改革”,“探索开发式扶贫”。村里根据市场行情指导农产品种植,贺德林种来种去也没致富。而在当时南中国的“现代化农田”上,产出高楼、工厂和现代化的未来。
贺德林很早就可以赶上县里的扶贫政策搬出去,可他心疼侍弄了多年的地和家里的一圈羊。
2001年,定边响应国家“整村推进”号召,开始尝试通过搬迁脱贫,动员安土重迁的农人寻找新的家园,贺德林还是没动。2011年,政府“变大水漫灌为精准滴灌”,组织住在窑洞和危房的农户搬迁,统一新建住房并给予安置款,从改变居住环境开始“拔穷根”,贺德林依然没动。
在外工作的子女也劝他早日进城,可他只在儿子的楼房里住过一宿。这些年,他站在满目黄土的院子里,凑合着用盆子往身上浇水洗澡时,总能想起城里自动出水的淋浴。这位老人也花几袋烟的工夫听镇上的老伙伴拉拉话,讨论塬下出行容易、吃水方便的“现代生活”。
直至去年,镇上组织第3批扶贫搬迁时,贺德林在子女的催促下选择了塬下靠近杨井镇的安置点,由政府补贴4万元。当时,村子只剩下不到1/3的人口。贺家周围的20几户已经陆续搬去了镇上或者县城,留下能和他“谝闲传”的老伙伴寥寥。今年8月的一场大雨后,他年轻时打的窑彻底坍塌,才开始装修现在的新居。
上午9点,贺德林率领两个孙子把冰柜等家当挪上三轮农用车。每抬一样,他都要蹲下歇一阵,南瓜粥和那几勺炒面并不抗饿。通往塬下的土路落差60多米,骑三轮车需要8分钟,稍不注意就会翻进沟里。爬坡上坎,一车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稍不留神,锅盖就会顺着颠簸飞下山崖。飞沙走石打在身上,睁不开眼。货物太重,这辆小三轮时常在陡坡前罢工。
贺家的新居就出现在土路尽头。在一段硬化过的路面旁,27户灰色砖瓦房整齐的排列着。沿袭“腊月不搬家”的乡俗,贺家是唯一赶在腊月前装修好的一户,墙面贴着米黄色瓷砖,院墙用红砖砌成。门窗是村里时兴的落地玻璃样式,描着花鸟鱼虫图案,写着“一帆风顺”这样的吉祥话。门口的水泥路面通往集镇,现代化的养鸡场、粮食加工厂和采油厂在这里汇聚。
多年前,贺德林需要赶着毛驴车,用地里的收成交换油盐酱醋。后来,他在镇上把玉米脱粒,给电动车加油,短暂享受着城镇的便利。
将近中午,贺家女主人从老家那孔门窗已经塌陷的窑洞里端出一大锅羊肉,为庆贺搬家,儿子买了一整只羊款待前来暖房的客人。他们给老房子上锁,又回头看了看这座记录着大半人生、娶妻生子和送别儿女的院子。大红的春联已经褪色,西北风把春联上半部分吹走了,给这户黄土高坡上的人家留下了“富贵”和“吉祥”。
亲朋好友在新家聚集,客厅宽敞的沙发空着,贺德林还是习惯把客人往炕上引。他不习惯坐沙发,喜欢在客厅找个角落蹲着。几次摸出旱烟袋,瞅瞅四周又塞了回去。“人家不让,说是把白墙熏黑了。”他嘿嘿笑着看向儿子,皱纹几乎占领了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稀疏的头发短短地贴在头皮上。
早前搬来这里的人家,撂下锄头,养起鸡、兔子来。贺德林请来了从村里走出去的养鸡专业户和土特产经销商,谋划起未来的营生。饭桌上,听到关于“现代农业”的讨论,不沾酒的他也破例喝了两杯。他琢磨着家里的地也能搞几个温室大棚,有机蔬菜会有不错的销路。
儿子贺志武为父亲这个140平方米的新家添置了淋浴、地暖、饮水机等现代化设施,只有床依然用炕代替,沿袭老辈的习俗。只不过,炕里不再烧柴,温度由锅炉控制。
多年以后,贺志武仍记得第一次使用自来水的那个时刻。在城里的姐夫家,他被邀请“洗个头”。
“那滋味太美了,就和见到了长江黄河一样。”在用骡子往返十几里地驮水的光景里,他半个多月才能洗一次,一晃脑袋,沙土扑棱棱地往下掉。为了“自来水”, 贺志武走出这片黄土地,在定边县城安家,成为贺家第一个迁徙的人。在为父亲装修新房时,他在水窖存满从镇上拉来的水,一烧锅炉,洗手间水龙头就能淌出热水。
贺德林向客人介绍新家的时新玩意儿时,总要想一阵才说得出。站在“能洗澡的浴室”前,他骄傲地向来参观新家的村民展示着抽水马桶。只是他从来都舍不得用,还是去外面的旱厕解决。“装这么多灯干啥,要是我,安几个灯泡算了。”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抱怨着儿子选的玻璃吊灯,却不时按动开关,屋内灯火通明。
“人搬了就完了吗?心也得跟着挪窝,新脑筋要取代老脑筋了。”他努力适应着这两公里迁徙带来的变化。只是在使用自来水时,他总勾着背、小心翼翼地拧开水龙头,只留细线般的水流洗手。
(编辑:王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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