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2016央视春晚节目单正式发布。由谭维维、张喜民、华阴老腔演员合作的歌曲《华阴老腔一声喊》,确定将在这个有着数亿观众的超级大舞台上亮相。华阴老腔,这一黄土高坡上土生土长的艺术,从村边地头一步步走来。在去年12月的东方卫视《中国之星》节目上,与谭维维的摇滚乐搭档,迸射出新鲜热烈的火花,“成了”。此次登陆央视春晚,更是其一个辉煌的顶点。华阴老腔这一历史悠久,却又让人感到有些陌生的艺术,背后有着怎样的际遇和传承?新闻117记者曾于去年12月实地探访陕西省华阴市双泉村,对话张喜民,采写相关报道。再次发送以飨读者。
12-24,东方卫视《中国之星》节目中,谭维维带来了一首歌《给你一点颜色》,演出前她甚至不太自信,说这个节目未必完美,然而结果是,这首歌太完美,连崔健、刘欢这样级别的大腕儿也彻底high了,崔健称这首歌为“教科书式的作品”,刘欢说这首歌每个音砸到地上都能冒烟。
歌曲由谭维维作词并演唱,能达到这样震撼的效果,她身后的五位老艺人功不可没,他们来自陕西华山脚下的华阴市,他们唱的戏曲叫华阴老腔。
以“东方摇滚之名”,华阴老腔终于冲破了它与现代艺术间的那道厚厚的围墙。
“这次终于‘然拌了’”
摇滚乐发源西方,老腔根植黄土高坡,这是两种看起来没有任何相关性的艺术形式,却在《给你一点颜色》中融合得那么完美,这其中是否经历了漫长的磨合?参与演出的老腔主唱张喜民告诉记者,之前他们只排练过2次,“在北京呆了4天,上海呆了4天,一共排练了2次,谭维维白天很忙,排练都是从晚上6点开始,到凌晨1点左右结束,这中间还包括吃饭和休息的时间。”
在谭维维之前,崔健就提出过跟张喜民合作,本打算冲击春晚,但这个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了,据说夭折的理由是,崔健想在春晚舞台上唱《一无所有》,节目组觉得《一无所有》这个歌名不符合春节的气氛,但崔健不愿意换歌,于是就这么黄了。
谭维维来找张喜民,是带着录好的小样的。“她的部分几乎没怎么动,就是老腔的部分不对,我说小样里的不是老腔,她说时间匆忙,先大致录了,我做了修改,然后就开始排练。”张喜民说。
这首歌,谭维维和张喜民都很用心。
谭维维开头唱的那四句“女娲娘娘补了天,剩下块石头是华山,鸟儿背着太阳飞,东边飞到西那边”,是渭南市文广局的路树军所做的《关中古歌》中的唱词,张喜民觉得,谭维维唱功实在不错,“排练的时候她没有动作,可能是为了省力气,但是到了舞台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动作一加上效果就出来了。她的唱法我没有指导过,可能是她自己琢磨的吧,不过开头那四句不是陕西话,是哪的话我不知道。”
张喜民的唱段也有出处,他唱的是陈忠实为话剧《白鹿原》写的词,名为《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歌中有一处需要穿插一句老腔,谭维维没有给出意见,让张喜民随便唱,但张喜民不想把这一句糊弄过去,根据节奏,他选择了那句“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张喜民拍着膝盖打拍子给记者演示,唱词与节拍严丝合缝。
↑↑《太阳园月亮弯都在天上》
张喜民觉得,跟谭维维合作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压力。
之前他曾与西安本土知名的摇滚乐队黑撒合作,最让他头疼的是要记新词,年近七十的他实在为难,“这次合作,老腔没有大改动,只是中间有的部分音乐缩短了,我很放得开。”
谭维维手里拿的小镲并非老腔的传统乐器,这个道具有一个重要的作用是给老腔艺人们示意,他们记不住该在哪张嘴,只要看到小镲飞起,就知道是他们亮开嗓子的时候了。
张喜民说,他其实听不懂谭维维唱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好多为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音乐默契。月琴、板胡与键盘、贝斯合上了拍,砸板凳的剧烈动作使舞台效果加倍扩大。张喜民与黑撒合作时不太成功,听过的人评价他们是“各唱各的”,用张喜民的话说是“不然拌”。这一次合作他在彩排阶段就觉得“嗯,大不同”,“我觉得这次的合作不光宣传了谭维维,也能宣传老腔。”
说到底,成功是因为他们都很真实。谭维维的那些“为什么”是太多人心中的愤怒,张喜民的部分在那个声光电的舞台上依然要求“老腔不能胡改,要像老腔”。
很多人会看得流下泪水,因为真实从来最动人心。
“谁知摇滚是个啥?”
张喜民的另一个身份是华阴老腔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老腔本是皮影戏,也是张家的家戏,作为张家代代相传的糊口手艺,老腔也遵循“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张家人谁愿意学老腔都可以学,学会了去做皮影艺人,红白喜事赶庙会,有人请戏班子就去唱,能保证吃上饭,但也发不了财。
老腔从何而来已无证可考,有一说称张家来自武汉老河口,因地名取名“老腔”,这个说法被张喜民否认了,“有记者去了那个地方,没人听说过这种戏,一点痕迹都没有。”
张喜民认可的说法是,老腔源于西汉武帝时期,他居住的双泉村南边发现了西汉粮仓遗址,北边是渭河、黄河、洛河三河口,这里是向长安运送粮食的码头,老腔是从船工号子演变而来的。
老腔有个特殊的角色,叫“后槽”,也就是观众看到的那个砸板凳的。皮影戏所有的演员都在幕后,后槽原本砸的也不是板凳,而是一块10公分厚的木板。自与黑撒乐队合作起,为了舞台表演的视觉效果,木板换成了板凳,之后延续了这一做法。
老腔是仅在陕西华阴、潼关、华县、大荔这几个县市小范围流行的剧种,观众忠诚度比较高,加之华阴是一个并不很发达的县级市,所以传统戏曲的生命力比较顽强。
但是到了2001年,张喜民也有了一种难以为继的感觉,“我们不是正规的戏班子,有请的就组织起来,没事时各自在家务地,以前走到哪都是乌压压的一片观众,从2001年起,请老腔的越来越少了。”
老腔小戏很少,一般一出戏都要唱3个半小时,年轻人根本坐不住。红白喜事是老腔主要的经济来源,以前家家有大事都要请上一台。现在只有老一辈的人要去世时特意嘱咐儿孙办后事时为他请一台从小听到大的老腔,儿孙才会照办。老人越来越少,老腔可以露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所以张喜民希望尽可能地推广老腔,这些年他国内国外不停地跑,只是他不明白,电视上了那么多次,《我要上春晚》、《星光大道》这些有影响力的节目都上了,去美国、德国、澳大利亚演出,每场反响都很热烈,在德国要谢幕三次,但为什么老腔却还是没有打开知名度。
↑↑张喜民的各种演员证
其实,张喜民没有白折腾,这些年的演出就像是铺垫,为了在对的那天,让老腔一炮而红。
2006年的话剧《白鹿原》,观众反响依然热烈,连续演了33场。有个学生观众夸张喜民唱得好,张喜民问学生能不能听懂他唱的什么,学生说听不懂,但就是爱看,看了3场,他说张喜民唱的是“东方的摇滚”。
2009年,厦门举办海滩摇滚音乐节,请张喜民带戏班前往参加,就唱老腔。老腔出场前,主持人问观众知不知道摇滚发源自哪,观众都说不知道,于是主持人说,摇滚发源自中国,老腔就是中国的摇滚。
摇滚,这个以前闻所未闻的词,张喜民牢牢地记住了。
站在东方卫视的舞台上,张喜民不改纯朴,但台风老练,他向观众介绍华阴老腔,用陕西话说老腔是“东方正儿八经的摇滚乐”。
人们终于记住了华阴老腔。
老腔江湖
老腔兴盛时曾同时存在4个戏班子,分别是张玉印、张玉常、张小六和张全生。张玉常是张玉印的叔父,张小六是张全生的叔父。4个人的唱腔各有特点,张玉印的戏,生旦净丑声线分明,张玉常嗓子不好但会用声,张小六有独家的小戏剧本,一出戏只要2个来小时,唱对台很占便宜,张全生是这些人里生得最晚的,出生于民国时期,其他三位在世时他没什么名气,其实他声音很好。
↑↑电影《白鹿原》
老腔给外界的印象是粗犷的,唱法大多是吼,曲调变化不大,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老腔总是以片段的形式展现,只能挑那些最激烈的唱段吸引注意,所以电影《白鹿原》和话剧《白鹿原》都选择了《将令一声震山川》。事实上老腔也分生旦净丑,旦角要学女声,丑角要唱出俏皮。
↑↑月琴背面的明星签名
老腔的曲谱是用宫商角徵羽写的,没有标点,师父教徒弟时才会告诉徒弟如何识谱断句。学老腔还要学乐器,主唱要会弹月琴,这种乐器被称为“三根弦当两根用”,店里没有卖的,需要自己做。除了月琴还有板胡,过去说三年的板胡不中听,学老腔一年登不了台。
张喜民家里有个保险柜,是县文化局特意给他买的,钥匙只有他有,从不给别人,那里面存着的是一厚摞祖传的老腔唱本,有民国的,也有清代的。“过去的人没有保护意识,新的唱本抄完了,旧唱本就当手纸了。六几年也毁掉了一批,这一摞,是我父亲埋在后面的土塬上才保留下来的。”言语间满是惋惜。
↑↑旧唱本
老腔唱的大多是男人事,题材主要来自《三国演义》、《封神演义》、《隋唐演义》这类文学作品,这是老腔与当地的另一曲种时腔明显的区别,时腔又称“碗碗腔”,主要唱姑娘相公这些女人事。
唱本里有简单的标注,何处念白,何处出场,但具体的表演方法并未写明,“你看这里写‘曹哭’,但这个哭是急板慢板你不知道,需要师父告诉你。”
↑↑读古唱本演唱
就是因为有这么多门道,所以张家的家戏外人轻易学不去,除了一个人,他叫吕孝安。
关于吕孝安是如何学会老腔的,外界有两种说法。一个版本说张家族人生病,一个戏迷郎中可以治病,但要求用唱本作交换,张家人应允,但痊愈后反悔。于是郎中把剧本偷了来,张家人告到县衙,县官觉得张家人不对,又不好直说,就慢慢地审,直到郎中把所有的唱本都抄完了,才判归还张家。从此老腔开始外传,张小六也就打破了禁忌,传给吕孝安。
张喜民的版本没这么戏剧化,他说吕孝安为了偷艺,去张小六家里做长工,张小六教儿子们的时候,他在墙外偷听,用了两三年,学会了老腔。
1959年,吕孝安收了个徒弟叫王振中,王振中有白化病,大家都叫他“白毛”,白毛天赋好,又上过学,脑子聪明,而且真心喜爱老腔,在老腔的圈子里很有名气。
张家人最初对白毛很排斥,后来虽然同台演出过,但因为传承得名不正言不顺,张家人对白毛还是做不到彻底的不计前嫌。“王白毛脑子灵的很,自己能摸索,唱得不错,但是学的不完全,大概学了70%的东西,有些地方有点改。他会唱那些小戏,只有他有那种唱本。”说到白毛的时候,张喜民明显有些不自然,电影《白鹿原》的配唱和出演请的都是白毛,张喜民不愿多谈。
等待年轻人
张喜民住在华阴市双泉村,村门口竖着一幅巨大的老腔宣传画,风头完全盖过了旁边的那块“重点扶贫村”石碑。
从上海演出回来以后,张喜民接到了许多人的反馈,有记者来采访,还有人找来家里,微信里也有很多人联系他,因为信号差他不能及时收到。
有人请他去演出,但他现阶段实在没有时间,他已经接受了《天天向上》节目组的邀请,北京也有节目邀请他,他还确定参加政协新年茶话会演出,节目已经排练完成。
虽然自己火了,但张喜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等到要等的人。
张喜民在等老腔的传承人,真正热爱老腔的、能踏实跟他学的、年轻的传承人。
县里为张喜民办过两次老腔学习班,每次为期一年,一周授课两次,不要学费,两期学员一共90来个人,坚持到最后的也就30来个人,年龄最小的46岁,最大的55岁。
今年4月份起,张喜民自己开授课班,县文化馆给找了间教室,同样不收学费,每周授课一次。张喜民的课堂最大的特点是没有任何约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能约束,一约束就更没人来了。”张喜民说。
课从中午11点开始上,一直上到下午4点,学员们随时进来,来一个张喜民教一个,课堂上少的时候八九个人,多个时候20多个人,反正30个人从来没到齐过。老腔早没了传谁不传谁的戒律,张喜民的课堂里60%的学员是女人。
张喜民有2个徒弟学的算是不错的,大概学了老腔的70%。一个叫张香玲,从06年开始学习,虽然是女人,但声音像男人,另一个叫张建民,是张喜民的四弟。张香玲46岁了,张建民年近60了。
张喜民有三女一男,但没一个孩子愿意跟他学老腔。张喜民的孙子张猛跟着爷爷学过一点,张猛8岁时,有电视台来家里拍片,张喜民教了张猛两句简单的唱,唱老腔可以上电视,张喜民以这种方法引导孙子跟他学戏。
张猛现在在福建上大学,假期回来是他可以学老腔的机会,眼看寒假又要到了,但张喜民说不能一回来就教,“一回来就让他学他反感,得让他见见老同学,上上集。”他很理解年轻人不愿意学老腔,“他们都太忙了,要工作挣钱,学这个很费时间。”
张喜民15岁学戏,3个月登台,嗓子好的他替换了兄长成了主唱。他家门口挂着文化部颁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旁边是县政府授予的“老腔世家”。走过一道月亮门,别致的小院子里,种了竹子,还有棕榈,夏天时是华山旅游的旺季,有客人来他家里想听老腔,他就在这个院里给游客演出,给多少钱游客自己定。他会客的屋子里挂满了各种演出的照片,那是他的老腔世界。
参加了这么多演出,张喜民在镜头前却依然羞涩,习惯性地躲避。有人告诉他东方卫视下午有他那期节目的重播,他准时打开电视,等着再看一遍当天的演出。在台上人们称他为艺术家,张喜民说:“总的来说咱还是个农民,其他人不能比。别人把我叫个艺术家,自己叫个艺人就可以了。”
秦腔老腔里都有句唱词,“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听起来是废话,可也是大实话。老腔的传承,除了唱词和唱腔,还应该有黄土高原孕育的淳朴与纯粹,没了这个,老腔不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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