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回家的孩子,难以回去的“家”
浩浩和父亲吵架
“我要杀了你,今晚你上班,我立马把房子全部烧掉。”
拉扯,撕咬,怒吼,11岁的浩浩像小野兽一样咆哮着,用暴戾的言语威胁着父亲,不时面露发狠的表情,让父亲看了脊背发凉。
这是浩浩回家的第4天,是他第20次发火。其实事情的导火索很小,不过是父亲戴益恩不小心删了手机上的视频软件,浩浩看不了喜欢的动画片了。
“他不是我爸爸。”浩浩说着气话,站在天台上,拿着砖头,不听解释,不让父亲靠近。戴益恩很着急,向我们求救,让我们帮他把删掉的视频软件重新装好。最终,这场父子间的争吵像以往一样,以父亲的妥协、恳求结束。
“完全变了一个人,性格太野蛮。”说起如今的儿子,戴益恩眉头紧锁。他觉得这样的变化,一定和浩浩消失的这一年有关。
一颗糖,就被骗上大卡车
戴益恩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12-25,湖南岳阳下着雨。
像往常一样,戴益恩骑着摩托车从打工的化工厂出来,在家附近的菜场买好菜,准备给儿子做顿好吃的。回到家,儿子不在,戴益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5:30,已经过了放学时间。
“应该是跟同学去哪里玩了,”戴益恩心想。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一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做完饭,浩浩依然没有回家,戴益恩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他跑到浩浩经常会去的地方,商场门口、网吧、同学家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孩子的身影。最终,戴益恩选择了报警。
“会不会被别人砍掉胳膊、砍掉腿去乞讨?会不会被挖内脏去卖掉?” 戴益恩说,当时各种可怕的想法止不住涌上脑海,他吃不下东西,几近崩溃。
12-25,对于浩浩来说同样特殊。
浩浩告诉我们,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雨突然下得有点大,他便在桥下躲雨。不远处一个马戏团刚刚表演结束,一位叔叔走过来,手里拿了一颗糖,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陌生人骗上了大卡车。车子驶离岳阳,前往下一个表演的城市。
吃着糖果,听着陌生的叔叔阿姨讲着有趣的经历,浩浩并没有意识到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电棒逼迫下,浩浩“身怀绝技”
报警之后的每一天,对于戴益恩来说都是煎熬。
“当时睡不了觉。时时刻刻都是他叫我的名字,叫爸爸。”浩浩的寻人启事,戴益恩骑着摩托车,贴满了岳阳的大街小巷。每一次看见在路边流浪的孩子,他都忍不住上前确认,生怕错过了儿子。他甚至听信了算命人的说法:孩子在西边的村子里。骑着摩托车,往西几百公里,戴益恩一个村一个村地寻找浩浩。
印的寻人启事都贴完了,摩托车骑烂了,几个月没有上工,几万元的积蓄也花光了,戴益恩的生活一团乱。可儿子还是没有找到,警方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生活还要继续。”戴益恩说作为父亲,只要孩子没有找到,就永远不可能放弃。只是,“寻找”不再是戴益恩生活的唯一。也许是想有个新的开始,在浩浩消失半年之后,戴益恩交了新的女朋友,搬离了原来只有他和浩浩的家。
而被黑马戏团带走的浩浩,并没有像算命人说的那样,一路向西,而是在大坝、新疆、武汉、贵州……天南地北进行着马戏表演。
浩浩展现自己的“绝技”
“来,你来坐,坐我肚子上。” 浩浩骄傲地招呼我坐在他肚子上,我拒绝了,怕他受伤,他却满脸不屑。他说他练过胸口碎大石,坐一个人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摸了摸他鼓起的肚子,坚硬无比,像石头一样。
和浩浩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向我们展示他学到的“绝技”,胸口碎大石、倒立行走、滚玻璃……浩浩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在黑马戏团被逼着学会的。
滚玻璃,是浩浩接触到的第一个训练项目:光着身子在洒满碎玻璃的地上来回滚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靠的就是黑马戏团传授给他的所谓“气功”。刚开始训练的浩浩免不了受伤,细嫩的皮肤被玻璃扎破,一次次渗出血,然后结痂,再出血,再愈合。
“不练就要挨打,拿电棒。”
“疼吗?”
“疼!”
浩浩说每一次他疼得受不了,不想练习的时候,黑马戏团的人就会拿电棒逼他继续练习。
除了被棍棒逼打着学杂技之外,黑马戏团的人还让浩浩做了许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抓疯狗、卖假酒,甚至还让年仅11岁的他在马路上开大卡车。
撩起衣服,浩浩胸前露出狰狞的一长条疤痕:“这个是被狗咬的,他们让我抓疯子狗。” 浩浩说冬天马戏团的人喜欢吃狗肉,就让他去村里偷大狗,好几次他都被咬得遍体鳞伤。
“以前马戏团的狗还很喜欢我的,可是也要杀掉。”马戏团里的狼狗,最后也没有逃脱被吃的命运,浩浩说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马戏团里唯一的“好朋友”被杀掉。
“天灵灵,地灵灵,观音菩萨最最灵。” 交谈期间,浩浩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些卖东西的“广告词”,好几百字的口号他从来不打磕巴,还配上肢体语言,声情并茂地向我们推销。浩浩说在黑马戏团,他卖过假玉做的观音菩萨,还有用水勾兑的假酒,这些口号就是贩卖的时候用的。
而最让我们后怕的是,黑马戏团的人还让年仅11岁的浩浩驾驶大卡车:“表演结束他们累了,就让我开。” 戴益恩说他之前不相信,还让浩浩试了一下,手刹、换挡,孩子做得有板有眼。
如今浩浩手上厚厚的老茧,和身上数不清的细小疤痕,都在控诉着那段非人的经历。
“失忆”的浩浩,如何回家?
跟着黑马戏团的这一年,浩浩几乎跑遍了中国的所有省份。最终在重庆,马戏团的人给了他几百块钱,就把他丢弃了,至于为什么被丢弃,浩浩说他也不知道。
无家可归的浩浩除了吃饭就是在一家网吧里待着。最终网吧老板觉得奇怪,报了警,就这样浩浩被重庆警方送进了重庆江津区救助站。
“灰头土脸的,衣服非常脏,完了身上还有一股异味。” 那是救助站站长周建军第一次见到浩浩时的印象。周建军亲自帮他洗了澡,剃了头。周建军希望帮助浩浩找到家人,但是和浩浩相处了几天,他却始终不愿意开口,眼神里满是警惕和不信任。
“直接把我的床什么东西都推倒,宿舍里面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把我的门给我撬开,要逃跑。” 更让周建军头疼的是浩浩几次三番大闹救助站,企图逃跑。
也许是周建军的悉心照顾和温暖陪伴最终感化了浩浩,这个受尽苦难的男孩终于肯开口回答救助站工作人员的问话了。但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另外的一些有效信息,比如父母的名字,父母的联系方式,哪里人,家里地址,浩浩都像“失忆”了一样,一问三不知。
周建军只能从日常谈话中寻找蛛丝马迹。他从口音确定浩浩是湖南人,有一次,浩浩还无意间提及他在九华山小学上过学。周建军找到了这所位于湖南岳阳的小学,最终通过学校联系到了浩浩的父亲戴益恩。
回家的孩子,难以回去的“家”
丢失的孩子找回来了,那天,戴益恩握着手机,脑子一片空白。蹲在厂区门口的老树下,他足足哭了40分钟。
戴益恩一刻也等不了了,连夜跟随着岳阳警方赶赴重庆,他要亲手把浩浩接回家。
在重庆救助站里,浩浩也在等待父亲的到来。他一个人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救助站门口,双手托腮,终于像个11岁的孩子。
父子重逢
戴益恩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天色很暗,戴益恩一把把浩浩搂进怀里,久久没有松手。相比于父亲,浩浩很平静,轻声说着:爸爸我想你。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原本以为,噩梦就此结束,等待他们的将是重聚后的温馨,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回家的火车上,浩浩竟一次次试图逃跑!
【视频】浩浩在回家的火车上试图逃跑,和乘警起了冲突
终于连哄带骗把浩浩带回了家,可是“浩浩出逃记”却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就在我们采访间隙,浩浩又不见了。戴益恩匆忙下楼寻找,没有看到浩浩的身影。
“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浩浩曾经说过的话在戴益恩心头浮现。
找了一圈未果,戴益恩决定先回家看看。没想到浩浩就坐在沙发上,坏笑地看着我们。他告诉我们他是顺着天台的水管爬下去,又爬上来的。这样的恶作剧也许是玩笑,但戴益恩却非常紧张,因为浩浩曾经威胁过父亲,他要逃跑,要永远离开这个家。
戴益恩怎么也想不明白,被拐走后受尽折磨的儿子,为何不愿意在他身边待着,却反而一心想“离家出走”。他一次次询问,浩浩给他的理由是:想学杂技,不想在家读书。浩浩还说他想上少林学武功。
除了不想读书,还有别的原因,阻挡着浩浩回“家”的路。
时隔1年回家,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浩浩找回来了,戴益恩今天特地带着儿子回乡下的老家,去坟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已经去世的父亲。
浩浩认真地磕了3个头。父亲问他想不想爷爷,他点了点头,还摸摸自己的头顶,说他印象中的爷爷,头发是白色的,还说爷爷在家门口种的橘子,颜色金黄,味道很甜。
戴益恩告诉我们,浩浩9岁之前都是跟着爷爷和母亲在乡下生活,他则在岳阳市区打工,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2013年,浩浩的爷爷去世,母亲也“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戴益恩才把儿子接到了身边,又当爹又当妈。
“他妈妈不管他,衣服不买给他穿,糖都不买给他吃。浩浩去年走丢的时候,她都不着急,让她来做DNA留样本,都是我劝了她好久。”谈起前妻,戴益恩直摇头。
对于妻子,戴益恩是有恨的。他说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抽烟、喝酒、打牌,很少管浩浩。而她对于婚姻的背叛,更是给他们父子都带来了无尽的伤害。
但是对于母亲,浩浩却是满满的思念,上一次和父亲吵架,他哭着跟我们说想去找妈妈。
3年没有回去,乡下的老家门前长满了杂草,里屋也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破旧的老屋,除了挂在墙头浩浩小时候的照片,我们很难找出浩浩一家人生活的痕迹。但我们看得出,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浩浩很开心。
临走时,浩浩在一堆杂物前不肯挪步。走近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一辆破损的儿童单车。
“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现在都坏掉了,气也没有了。” 浩浩有些心疼地抹去车上的灰尘,按了按瘪掉的轮胎。他告诉我们,小时候他曾经骑着这辆红色的自行车,在村子里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威风得很。
浩浩问父亲能不能把自行车带回去修一下,戴益恩拒绝了,说已经修不好了。
也许浩浩想带回去的不只是自行车,也许戴益恩觉得修不好的,也不仅仅是自行车。
在浩浩回家的第一天,戴益恩就试图联系过浩浩的母亲,他觉得孩子回来了,也应该让妈妈知道一下。但是辗转打了几个电话,却得到了不幸的消息。
“问了她现任的老公,他说得了癌症,死掉了。” 戴益恩说,在浩浩被拐的这一年中,孩子的母亲得了胆囊癌,病情很严重。很多村里熟悉的朋友、邻居也都说,浩浩的母亲已经死了。
失去母亲,对于刚刚从黑马戏团回家的浩浩来说太残忍,戴益恩企图隐瞒,但是没想到浩浩早就知道了。
“我妈妈对我好,现在我妈妈死了。” 看着母亲买给自己的自行车,浩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是许久的沉默。沉默过后,浩浩脸上看不到任何伤心的表情,他似乎习惯了掩饰自己的脆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母亲。
打架、逃跑,浩浩被学校拒之门外
“列队,同学们再见。”九华山小学放学的铃声响起,和浩浩一般大的孩子们背着书包,从校门口涌出。
浩浩被拐走前就是在这所小学上的二年级。我们问浩浩想不想下车看看以前的同学,他拒绝了。
“他很有名的,调皮,打架,逃学,还偷东西。”在九华山小学,几乎所有年级的学生都认识浩浩,“调皮”地出了名。根据老师和同学的描述,在被拐之前浩浩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怕他走弯路,一定要回到学校。”其实浩浩回来之后,戴益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九华山小学,他几次三番来学校向校长求情,希望浩浩能够继续上学,但是校长和老师看了浩浩现在的样子,更不敢收他了。这一次,依然是无功而返。
回到校门口,我们发现浩浩趴在铁门外,看着学校里的同龄人,跳皮筋、打篮球。有一点羡慕。
浩浩回来后,戴益恩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
回家路上,因为父亲不让在手机上看动画片,浩浩又发起了脾气,企图跳车。浩浩用尽全身力气踢打着车门和车顶,一时间车内剧烈摇晃,戴益恩无法同时抓住儿子的双手、双腿,场面一度失控。
这一次,戴益浩打了儿子,下手很重,这是浩浩回来后他第一次动手。挨了打的浩浩不敢再放肆,只能流着眼泪,怒视着父亲。
“他一去就和小朋友打架,还要逃跑,就岳阳地区来说,学校都不会接受他的。” 戴益恩说他已经跑遍了岳阳市所有的小学,但是结果没有一家学校愿意收浩浩。
“像他这样的必须送到戒严学校去,高压电网关在那里。”戴益恩觉得找一家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是儿子最后的希望。
戴益恩脑中已经有了方向,那是一所专门管理问题孩子的学校,军事化严格管理,一年只能和家长见两次面。三年学习结束,学校就负责把孩子送到部队去继续培养。戴益恩说现在他就发愁一年5万元的学费,但他信誓旦旦,一定要把孩子送过去。
也许孩子需要的,并不是“戒严学校”
不能否认,浩浩少有同龄孩子的“可爱”,相反他身上有着让人退避的痞气、江湖气。生气的时候他会指着你的鼻子骂,还经常说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但是如果你问我,这孩子身上还有善良和纯真吗?一定有。
采访中,这样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去浩浩爷爷坟头的路并不好走,山路难行,一些长刺的植物划破了我的皮肤,勾住了我的衣服。走在前面的浩浩发现我没有跟上,就跑回来找我,二话没说帮我把周围带刺的植物都踩在脚下,让我过去。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环境、遭遇,也许他完全会是“另一个人”。
其实不发火的时候,浩浩比一般的11岁男孩更粘人,他会藤蔓一样缠着父亲不松手,轻声地说:爸爸我喜欢你。怒吼、狂躁、逃跑,也许只是因为他对生活充满了不安全感;也许只是他拿来吸引注意的不恰当方式。
被拐走的孩子,人回来了,心却没有真正“回家”。也许他需要的不是军事化的管理,而是专业的心理疏导,社会的帮助而不是逃避,以及一个安定的家,一位有耐心真正走近他内心的爸爸。
(编辑:胡琰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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